85度c小說網

“霍華德太太,讓您久等了。”碧凝啟唇,英文字母婉轉自舌尖吐露,穿一件妥帖的素色洋裝。

“還沒有開始,我們進去吧。”霍華德太太步履輕盈,笑了笑,“索菲婭一直覺得我無趣,謝謝你願意陪我來教堂。”

“索菲婭近來幾日不在滬上,她是願意的。”碧凝自以為霍華德太太誤會了索菲婭,卻驚訝於她接下來的話。

“我今早還去她那裡換過葯,我這個小侄女向來古靈精怪。”霍華德太太抬起左手,露出包紮不久的紗布,顏色嶄新雪白。

在碧凝的印象里,索菲婭與霍華德太太的關係似乎並未如此親密。這是索菲婭刻意所為營造出來的嗎?如若不然,索菲婭為何聲稱不了解霍華德太太與商人霍華德之間是否有關呢?

顯然,索菲婭對她有所隱瞞。至於出於何種目的,碧凝還不得而知。

教堂聖潔的尖頂上石鍾指針轉動,刻度着時間的蹤影。虔誠的頌歌聲里,信徒將無限的愛與崇敬致與慈悲的神。

霍華德太太做完禱告,忽然流露出一種淺淡的哀傷來。她的神情安詳,眼眸里卻是一片澄澈鏡湖,有多麼靜,就可以沉湎多少往事與記憶。

“姚,你願意聽我講嗎?”霍華德太太將望着穹頂耶穌畫像的渺遠目光收回,溫柔地轉向碧凝。

姚碧凝知道,這份溫柔背後必定藏着至深的眷戀,足夠霍華德太太一想起便不禁任由自身沉浸其中。她不去問緣由,這本不必要,只輕輕地答一句:“當然。”

“你相信世上存在着天使嗎?”霍華德太太啟唇,伸手描摹着廊柱上石刻的形象,“我的安吉拉擁有湛藍的眸子和可愛的酒窩,她如果長大了,和姚應該一樣的年紀。”

碧凝此時覺知到,霍華德太太的溫柔與眷戀來自一個母親心底埋藏的愛與傷痕,至深至深。湛藍的眸子,碧凝腦海中閃過霍華德與她在海關署相遇的畫面,他亦有一雙如海的眼睛。

她想要詢問,但碧凝卻不忍心打擾一個母親的追憶:“神會照顧她。”

霍華德太太斂起淺淡的哀愁,朝碧凝頷首:“我相信,或許是神想念他的使者了。”

“我記得霍華德先生……”碧凝正欲提及他湛藍的眼眸,卻驀然聽到一聲破空的槍擊,划過所有的祥和與安寧。

這道子彈穿破虛空的風聲,呼嘯着,不偏不倚瞄準霍華德太太的眉心。

“發生了什麼?”

“我的天!”

刺耳驚恐的尖叫剎那間充斥了整座教堂。牧師莊嚴肅穆的神情也蕩然無存,在一片混亂里連衣袍都不慎撕裂。

碧凝循聲而顧,卻見霍華德太太身後經過的修女一身黑袍浸染,她捂着耳朵跪倒在地,暗紅的顏色一滴滴淌下。

這只是一個意外。如若此時沒有這位偶然出現的修女,當下倒在血泊里的人,便會是霍華德太太。

這個認知令碧凝心生寒意,她仍舊記得索菲婭意味深長的話語,難道這一切早已被索菲婭洞悉嗎?可是在碧凝看來,索菲婭與霍華德太太的親緣關係與融洽的表現都不能解釋這一點。索菲婭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呢?

來不及多想,碧凝急忙拉住霍華德太太的手,雖然她年紀不輕,但因保養得宜而膚如凝脂。能夠在法租界開槍的人,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高聳的石雕廊柱後,有一雙眼睛注視着面前的一切,他沉默良久,按下了身側黑洞洞的槍口。舉槍的黑衣人納罕地看向他,卻得不到任何答覆。

不同的語言夾雜着充斥在原本寬闊而今逼仄的空間里,踢踏的腳步聲漸次遠去,教堂幾乎就是在一瞬間歸於真正的寂靜。驚魂未定的牧師整理着裂開的衣袍,在心中獨自禱告。

“姚,你趕緊離開這裡,我不能連累你。”霍華德太太握住碧凝的手,神情並不驚慌,彷彿方才所經歷的再尋常不過。

“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嗎?”碧凝只需從她的表情,就可以揣度出來。

霍華德太太搖了搖頭,棕色的捲髮流轉夕照的光:“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我能夠感受到他們在針對我,距離上一次這樣的事情過去了很久,我本以為沒事了。”

碧凝接着問:“霍華德太太,您與人結下過仇怨么?”

“我所不能理解的正在於此,為了離開傷心之地,我遠渡重洋來到異國。”霍華德太太輕蹙眉頭,“除卻索菲婭與我的侄子,我幾乎不與人深交,又能與誰結下仇怨呢?”

“您的侄子,是從事貿易的霍華德先生么?”碧凝想要驗證她的猜想,於是發問。

“的確如此,我喜歡絲綢。”霍華德太太撫了撫黛色的裙,絲質的錦緞紋理細密,“毫不誇張地說,他是個極出色的年輕人,尤其是工作方面。”

索菲婭、霍華德太太、商人霍華德之間交織成一張網絡,似乎有什麼糾葛在其中,卻僅僅是一念倏忽閃過,無處把捉。

混亂的聲音在耳畔縈繞,有什麼被擊碎。砰地一聲槍響,自不遠處傳來。姚碧凝迅速帶着霍華德太太躲在廊柱後,屏氣凝神唯恐弄出一絲動靜。

她專註地留意着所處的情形,卻見一個身穿神職人員服裝的年輕男子捂着自己的右手。兩個高大的白人警察一左一右地佇立在中年男子身畔,已經給他拷上了泛着硬金屬光澤的鎖鏈。

年輕男子反抗着想要掙脫,卻不過是徒勞,他頭頂金色的捲髮在拉扯之間半掛着,模樣狼狽而猙獰。他的面目深邃,卻膚色較深,或許有南洋血統。不過一瞥,他額前的蟲一樣的疤痕便赫然映入碧凝眼底,令她不由一驚。

“姚,別怕。”霍華德太太察覺到身側碧凝的輕微戰慄,聲線溫和沉靜,“警察已經把開槍的人抓住,現在安全了。”

碧凝回望着霍華德太太鎮定自若的神色,彷彿此前生死一線的時刻只是一場夢境,了無痕迹。她由此不難推斷,類似的場景已經多次上演。

霍華德太太拉着碧凝往回走,穿越庄宏精美的教堂中一室狼藉。一枚紐扣躺在地面,於吊燈的映襯下閃爍着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