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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哥特鐘樓,神廟一般挺立的四根多立克式希臘柱,蘊含著一種浩瀚的偉大。那無邊翻湧的江海浪潮,沒有盡頭。百川東到海,那是沉潛多時的奔流。六扇拉門整齊地一字排開,顯得莊重宏麗。

碧凝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對這座西式古典主義的建築格局已然熟悉。金絲暗紋的大理石地板,五彩石膏拓花,巴洛克式的航船帆影,入目是璀璨動人的陳設布局。這就是海關,滬上繁華綺麗背後真正的要塞。

旋轉樓梯旁是六邊形的窗,銅絲框架嵌着五色琉璃,日光穿過即映成斑斕顏色。碧凝捧着紅豆酥的紙包,拾級而上,偶有面孔熟悉的職員向她打招呼,均回以得體禮貌的微笑。

踏踏的腳步聲急促而來,碧凝冷不防被人一撞,手裡紙包落在地上,人也因這股力道不禁向後仰去。還好那始作俑者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碧凝的手臂,她才沒有跌倒。可那圓圓的紅豆酥卻從牛皮紙包的裂縫裡滾出來,沾了地上塵灰。

“抱歉。”金髮碧眼的男子一句英文並沒有任何歉意,卻在看清佳人面容時和緩了語氣,中文說得流利,“小姐,你沒事吧?”

碧凝站穩後抬眸望一眼面前高大的白人男子,一身深灰呢衣,擺了擺手:“不打緊。”她彎下身子將掉落一地的紅豆酥拾起,裹緊牛皮紙包里,看來只能扔掉了。

“你的糕點掉落了一地,我該賠償你。”霍華德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白底名片,微笑着遞給碧凝,“我的名片,請問小姐是?”

姚碧凝雖有些惋惜,卻並不願為此計較。然而面前異國男子態度誠懇,亦不能失了國人禮儀:“先生不必介懷。”她接過名片,墨色鉛印是一行洋文,她默然閱過向人莞爾,“霍華德先生,我是姚碧凝。很高興認識您,紅豆酥不值什麼,賠償就不必了。”

霍華德嘴唇翕張,正準備說些什麼,碧凝卻已經轉身上樓,只留下一道紫裙白衣的背影,窈窕遠去。

事務司在二樓,喬舒易正是供職於此,碧凝輕叩門扉。

喬舒易開門時眉間仍有來不及消散的愁緒。碧凝進了門,將手裡紙包放入門邊棄物簍里。才見羊皮小沙發上坐着的人卻是喬望褚,冷着一張臉。她自覺這兩相對峙的氣氛,只乖巧叫人:“二舅舅。”

喬望褚按了按額頭,見來人收斂起面上怒意,道:“碧凝來了。”他站起身來,杯盞里的茶水不曾動過,“我該講的已經講完了,就不打擾你們年輕人說話了。”

碧凝不禁一赧,喬望褚走路間又望一眼舒易:“你自個兒仔細想,想明白才好。”

喬舒易目送喬望褚而去,聲音有些沉悶:“父親慢走。”

“林記的紙包?”喬舒易合上門,目光瞥到棄物簍中揉皺的一團,絕口不提方才的事。

“是啊,你以前最喜歡林記的紅豆酥,本來是特意帶給你的。”碧凝坐下來,紫羅蘭裙擺端麗盛開,“可惜方才和人撞上,散了一地。”

“有沒有傷到哪裡?”喬舒易替碧凝換掉面前的茶盞。

碧凝搖了搖頭,卻想起方才名片上的字跡:“我沒事,說來也巧,你猜我撞上了誰?”

喬舒易但笑不語,靜待人釋疑。

“是霍華德,從前我聽父親提起過。”碧凝端起瓷杯淺啜一口茗茶,“滬上的生絲出口,近有三成在他手中。”

喬舒易微微一嘆,向人道:“前日五千包生絲的轉運,他憑藉和署長的關係,不過報了一千包的數目。”

“我素日里知道海關里洋人的分量,竟然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嗎?”姚碧凝有些訝異。

“這尚且不算什麼,左右不過是銀錢的多少,更有甚者……”喬舒易欲言又止,伸手扯了扯頸間領帶,“也罷,不提這些了。”

海關,猶如寂夜裡平靜的水面,看似無波無瀾,其下卻是湍急暗流。碧凝聞人此語,心底不由黯然。那麼在這禁令昭昭之下,海關真的會給洋土開一道法外之門嗎?

“舒易,方才二舅舅找你說什麼呢?”碧凝想起進門之事,頗為好奇。

“不過是提醒我些所謂的為官之道,我卻貫來不願意這麼拘束罷了。”喬舒易說得隨意,但那神色瞬變的一刻已經被碧凝捕捉到眼底。

喬望褚這樣日理萬機的警備廳長,親自在這個時間到海關大樓,碧凝直覺背後的事情必定不會簡單。他不會僅僅是提點舒易,走這一趟自該有它的用處。

為官之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為官之道呢?安邦利民在這個瘡痍遍布的時代彷彿成為一紙空談,無數人指天而誓,時局卻依舊動蕩不安,而它終究只是成了蔚為天真的理想。

碧凝看得出來,喬舒易必然與喬望褚意見相左。她記憶里清風般的少年,那一身月華照來依舊不減。

電話鈴清脆響起,喬舒易步至桌案邊拿起聽筒,片刻向碧凝道:“碧凝,我得去一趟會議室,你在這裡坐會兒。”他交待完,便步履匆匆而離。

碧凝捧着熱茶在辦公室里走動,望向牆上懸掛的江海圖,在心底默默描摹它的筆觸。方形玻璃窗半開,紅絲絨金穗帘布束起。桌案上堆積着一摞摞文件,有幾頁正在面前攤開,只有一支寶藍色烤漆鋼筆權且作了鎮紙,以防風吹動。

碧凝略一思忖,將茶盞擱到一旁,走到門邊將鎖從里扣上。她的心跳逐漸變快,走到桌案邊小心地翻找着文件。事務司必然有海關貨物進出口的全部流水檔案,現下喬舒易不在,正是她找尋洋土線索的絕佳機會。

然而碧凝的心情極為忐忑,此刻她的所為,對喬舒易而言,不啻為一次赤裸裸的利用。她既希望能夠找到有用的信息,又害怕這一切最終將舒易牽涉進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洋文檔案看起來並不容易。雖然碧凝在聖約翰的英文成績很是優異,面對這些錯綜複雜的記錄仍顯得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