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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輾轉反側。記憶在如此時刻翻湧而來,須臾間泛濫成一片汪洋。碧凝睜眼目睹黑夜的浩瀚無垠,不知何時才睡去。

陽光透過窗紗照進來,已近晌午。初春時節的日光並沒有多少暖意,卻是明晃晃地喚醒了她。索性今日周末,聖約翰例來不安排課業。

梳妝台前,碧凝對鏡而坐,映出眼底烏青的痕迹。她望着自己的面容,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要如何面對舒易呢?一直避而不見是無濟於事的。可是縱使一切看得分明,她也無法對着那個曾搖落一地桂花的少年,決然地說出口。

那些說辭在她心中一次次盤旋,像一條吐着信子的蛇,纏繞得她心悸,表面是刺骨的涼。

碧凝敷上些薄粉,遮住面容的憔悴。蘇綉旗袍上芍藥盛放,絲線紋理栩栩如生。她努力將腦海中的冗雜迷茫隱去,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去解決。

昨日夜間民豐銀行的經理打來電話,霍華德先生與一家洋行之間因債券逾期鬧得很不愉快。風聲已經傳出來,他將在滬上擇定新的合作夥伴,這對民豐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機遇。

約定的時間是午後兩點,姚碧凝簡單用過餐,決定給霍華德準備一份禮物。

她從金絲絨靠椅上站起身來,環視一周卻未見人,啟唇道:“曉薇?”

“曉薇方才和陳媽去買東西了。”蘭雙擱下手中杯盞,一雙杏眸很是水靈,“小姐有什麼事我來吧。”

姚碧凝頷首,帶人往儲藏室里去。蘭雙畢竟才到姚公館不久,頭一回進來,見整齊排列的錦匣,光是那外裹的緞子便令她目不暇接,讚嘆不已:“這麼好的布料,就是剝下來做成衣裳也肯定好看。”

“匣子都是一早制好的,做衣裳自有別的料子。只要你用着心,姚公館不會虧待你。”碧凝站在木架之間,抬手向人道,“你且去那邊,我記得有對瑪瑙迦南香木手鐲,咱們把它找出來。”

蘭雙點頭應了,只啟開一個錦匣,便被裡頭一片璀璨迷了眼。那出自藏南的曼陀羅法器上鑲嵌着各色寶石,端的是無邊光華。她愣神許久,才合上匣子,又接着往下看。

姚碧凝好一番尋,才找到那小巧的檀木匣子,刻着蓮花紋路。裡頭青綢鋪底,正是那匠心獨運的珍品。

直到碧凝一聲輕喚,蘭雙才回過神來,合上儲藏室的門。那厚重的鐵門隔絕了蘭雙回顧的視線,她想起方才所見的一切,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司機今日休假,碧凝踩着一雙羊皮高跟鞋,走在青石板的巷道。

迎春窄長的枝條已經點綴上綠意,鮮嫩的葉芽生長出來。碧凝望着它們,這隱然的豐茂,卻也難以生出喜悅的情緒。

及至街口,碧凝伸手攔下一輛黃包車,報了民豐銀行。她考慮着之後要如何應付霍華德,一路車水馬龍過耳不聞,沉浸在思索之中,直到車夫忽然止住腳步。

前面有議論聲傳來,圍上了一圈人群。此處已是公共租界,長衫西服交織,各種語言嘈雜着交匯在一起。碧凝蹙眉,此時她不願意多關注旁的事情。

車夫往旁邊繞開人群,姚碧凝卻不經意一眼瞥見了觸目驚心的一幕。

她的視線,穿過面前交疊人群的縫隙,恰巧望見了那地面上卧倒的男子,一片血泊。

他的軟邊帽已經染得鮮紅,黃包車翻倒一旁,車轍也已經斷裂,窄邊的輪子風裡仍在打着轉兒。那男子的神情極為苦痛地扭作一團,有些猙獰,他一隻手臂努力地向上舉着,試圖有人能夠來幫他。

然而,他的舉動是徒勞的,沒有一個人上前。

當黃包車繞過人群的時候,碧凝看見洋人眼底的戲謔。那些辮子長衫的人則面容漠然或顯露驚恐,他們將手交疊在衣袖裡,緊抿着青紫的唇,儼然只會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停車。”姚碧凝啟唇,她的嗓音清澈而堅定。

“民豐銀行還在前面,您還得坐會兒。”車夫停下步子,回首向人解釋。

“不了,我就在這裡下去。”姚碧凝伸手一指那人群圍着的方向,“那裡有人被撞傷了。”

“小姐,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兩回了。”車夫擦了把汗,神色平常地開口,“在租界里,我們這樣的被那鐵做的車子撞到,也只能自認倒霉。”

碧凝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聽人言語更是心驚:“難道就任由這樣么?”

“都這樣的,我們哪裡能爭得過天。”車夫嘆了口氣,眸子里黯然,“可若是不跑租界,又哪裡討得到一口飯吃?”

“我就從這裡下去,你送他去包紮吧。”姚碧凝從手包里拿出鈔票來遞給他,“多的作醫藥費。”

車夫接過,眼裡閃過一絲動容。他穿過那些交疊的人群,將血泊里的男子攙扶上黃包車,大汗淋漓地跑起來。

圍着的人見沒有什麼熱鬧可看,逐漸地散了。那地面上故而只余了一輛翻倒破敗的黃包車和淺淺一灘深紅。

在這繁華喧雜的地界,自然沒有多少人會留意,之前發生的一起事故實在太過尋常。

姚碧凝因着方才所見的情景,一顆心突突地跳着,她走在租界寬闊的街道上,忽然覺得面前的路崎嶇逼仄,束縛着人沒有一絲餘地。

轉眼已是民豐銀行,這是一棟白色大理石的建築,佇立在街角。其風格頗有些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氣象,金漆的標牌是中文與洋文皆有的。

碧凝理了理衣擺,努力平復着心情,才抬步向里走去。之前她隨着父親已經熟悉了銀行的格局和人事,一路上對問好的人員均表現得落落大方。

根據經理昨晚電話里提及的,將與霍華德先生二樓的會客室見面,他們會先進行商談。

碧凝踩着木質旋轉扶梯,行止之間芍藥盛放在裙擺。父親不在,這商場上的事務,便壓在了她的肩上。而她,真的能夠不辜負父親的囑託嗎?

羊皮高跟在台階上踱出的聲響,如同有節奏鼓點。

一聲聲,敲擊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