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陽春三月,萬物和澤。聖約翰華燈升起的禮堂內,座無虛席。

舞台上深紅天鵝絨的帷幕垂下,一場盛大的戲劇即將開始。姚碧凝一身孔雀藍窄腰洋裝,身量又清瘦幾許。她坐在第一排的軟椅上,等待着筆下情節在眼前上演。

燈光暗下來,周遭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一道白色光影斜斜映照下來,空氣里的塵埃若隱若現,流動飛揚。

弦樂順着這束光幽然響起,棕色長發的少女一襲雪青色長裙,赤足走過一片草叢。她翹首等待着戀人的來臨,每一寸目光都是期待而喜悅的。

萬籟俱寂里,幾聲婉轉的鳴啼陪伴着她內心的歡愉忐忑,像一種虔誠的儀式。光影變幻,時間悄移,她沒有等到盼望的人,卻等來父親的責難與禁閉。周遭華麗的裝飾一如金絲鳥的囚籠,少女推開窗子,卻看見戀人倒在棍棒之下。

這是一出關於貴族少女與平民少年之間的悲劇。專橫的莊園主用種種手段阻礙兩人的感情,一心企圖以聯姻挽救家族的頹勢。少年受莊園主引誘負氣賭誓,背井離鄉贏得不菲財富,搖身一變成為資產新貴。少女卻早在他離開之初被迫嫁為人婦,目睹人心險惡,歷經變故過着為維持體面而拮据的日子。

再重逢,滿堂光鮮亮麗的人群中,他孑然而立,望見她強顏歡笑的面容。四目相對,萬丈迢遙。

燈光暗下來,只有幾聲婉轉的鳴啼從夜色里傳來。纖瘦的女子一襲雪青色長裙,棕發垂下,彷彿多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她摘下一枝玫瑰,尖刺劃破了皮膚,滲出一粒鮮紅。

她啟唇唱起一支清澈的歌,為她伴奏的只有不眠的夜鶯。這一刻,她眉目悲憫,仰頭望着無盡黑夜裡唯一的光亮,情願就此逝去。

那支歌收了尾音,禮堂陷入徹底的黑暗與沉寂。碧凝啟唇念起一段英文,那是英國詩人濟慈的夜鶯頌。所有人甘願垂聽,彷彿蜿蜒流深的溪水,淌進心底。

燈光亮起,飾演者按例謝幕,座下人才回過神來,掌聲如潮。

這一出《夜鶯夫人》在滬上很快流傳開來,成為許多報紙第二日的頭條,一時風頭無兩。

“碧凝,你瞧。”呂雁筠拿着一份報紙走進來,往姚碧凝面前一遞,“評論簡直要說出花來,可惜我沒能看到。”

“我一早給你留了票,卻是你自己不肯來。”碧凝眸光掃過鉛字,難得那些言辭尖刻的評論家收斂起唇槍舌劍。

“哪裡是我不肯去,那日我將票放在手包里,後來臨要走卻發現不見了。”呂雁筠嘆了口氣,“分明放得好好的,也許是天意吧。”

“天可不願意負擔這麼多。”碧凝聞言一笑,視線掃過報紙下方,忽然沉默。

那是一則來自東瀛領館的嚴正聲明,短短几句洗去了喬舒易瀆職的冤屈。她應當為他感到高興,卻不自覺流露出截然相反的神情。

這幾行文字,預示着喬舒易終究選擇了妥協。一切正在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他將洗去莫須有的罪名,重新回到屬於他的康庄大道之上。

可是為什麼,她還是控制不住內心的失落?又或者,她其實一直有種隱隱的僥倖,盼着喬舒易不要選擇晴子。理智告訴她不能如此,可這聲音微弱卻真實地存在着。

“碧凝,你怎麼了?”呂雁筠覺察到碧凝的情緒變化,循人目光落在報紙版面上,看到喬舒易的名字,自然明白緣由。

“雁筠,舒易是不是要娶晴子了?”碧凝抬眸望向她,像是在尋找一塊浮木。

“你別太難過,”呂雁筠輕嘆一聲,“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我知道了。”碧凝忽然變得很平靜,端起一捧熱茶。

呂雁筠與碧凝自幼相交,不會不明白這風平浪靜之下蘊藏着什麼。此時的一幕,與在很多年前,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遙相呼應。

彼時小小的碧凝站在窗前,任驚雷滾滾不曾露出一絲懼怕。她望着雁筠,小聲問道:“母親還會回來嗎?”

“一定會的。”雁筠拉着她的手,認真地勸慰。

“我知道,不會了。”碧凝輕聲開口,轉而連失落的情緒都從臉上消失。

雁筠看着她同往常一樣吃,一樣睡,什麼都一樣。但是那個會滿院子跑着鬧着弄髒衣裙的姚碧凝,卻赫然消失,再也不見蹤影。

有時沉默與平靜,是哀傷的最高形式。眼淚沒有任何用處,已經乾涸,所有的深淵藏進心底,連自己都不忍卒讀。

呂雁筠將報紙折起,轉了話題:“《夜鶯夫人》反響這麼好,你們這回還打算去北平公演么?”

“社裡應當是有這個打算的,具體日子還沒定下來。”碧凝抿了一口清茶,“父親與喬姨過不了多久便回來了,我大概是去不成的。”

“按說公演也是件好事,不知姚伯父為何會反對你去北平。”呂雁筠有些疑惑。

碧凝略一搖頭:“我也曾問過父親,他沒有說具體的原因,只是堅決不讓步。”她思忖着復語,“我倒覺得,他更為直接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去北平。”

“北平?”呂雁筠更為不解,“如今沒有戰事,又不是什麼虎狼之地。”

雁筠的話啟發了碧凝,有一個答案浮上腦海。如今南邊與北邊的形勢還不明朗,兩方僵持不下,而喬家在南邊的分量自不必多說。她的父親,無論是否選擇,在旁人看來都站在了喬家的身旁。

那麼父親的三令五申,是不希望姚家與北邊扯上任何聯繫嗎?碧凝仍舊存有疑惑,等父親回來,她決定再問一問。

蘭雙從外頭進來,手裡拿着一枚信封:“小姐,給您的。”

她伸手接過,信封之上寫着——碧凝親啟。這是喬舒易的字,一橫一豎,墨跡烙印在記憶里,再熟悉不過。

碧凝將封口輕輕撕開,裡面是一眼洞穿的朱紅與雪白。白宣之上,是他對她的回應,釵頭鳳的另一闋,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那朱紅卻像是一團滾燙的火,她終於要看到曾經深信不疑的良人,另結秦晉之好。

她甚至沒有逃避的選擇,而將代表整個姚家送上最誠摯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