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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廊道是一條無限綿延的路途,狹長地蜿蜒着,在消毒水的氣息里不知向何方伸展。

碧凝伸手指了指那隻半舊的衣箱,緩緩開口:“若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就交給我吧,蘭雙的後事由姚家料理,她過去最寶貝這些衣裳了。”

“這個自然。”一個警衛將手中提箱遞過去,卻有些支吾,“我們查驗過了,除了衣裳只有為數不多的銀錢,那錢……已經充公了。”

碧凝接過衣箱,瞬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向下沉。警備廳下面的人辦事向來不跑空趟兒,碧凝早有耳聞,於是默認。

呂雁筠與喬望騏坐的另一輛車子,待至慈安醫院時一切已然塵埃落定。警備廳的人自然知道這起案件無論如何也不能界定為意外,只說會備下案來,待證據收集充分後再作處理。至於此後會否因苦於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便非人力可以企及。

呂雁筠踩着細跟皮鞋,碎響的跫音漸次而近,她走得急,邊喘氣邊向不遠處佇立的碧凝問道:“怎麼樣?人救回來了么?”

姚碧凝雙手提着那隻半舊的箱子,珍珠白的裙熨帖地倚在雪白的廊道,如同靜默的蝶翼。她轉過身,望向一臉焦急的來人:“醫生說失血過多,沒來得及。”

喬望騏隨後而至,目光瞥了一眼蘭雙留下的衣箱,又見到雁筠一時愣怔而蒼白的面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這是蘭雙的命數。”

姚碧凝注意到喬望騏掠過衣箱的目光,幸好她已然將那根紫色暗紋綢帶取下收入了手包里。她記得蘭雙離開姚公館時恰巧與自己和舒敏相遇,彼時尚無這迷霧般的紫色。

或者更準確地說,那並不是一根普通的綢帶。邊緣微露的經緯昭示着它的來歷——這是從某塊衣料上拽扯下來,也不知如何躲過籌謀者的注意,由蘭雙拚卻最後一絲氣力繫於衣箱之上,作為她給世間最後的遺言。

然而,蘭雙究竟是如何將這根綢帶保留下來而不被發現的呢?依照警衛對現場細緻的描述,蘭雙所受刺傷極重血透衣襟,依照本能,她勢必會伸手捂住傷口,那麼這綢帶又如何沒有絲毫血跡?

這些問題縈繞在碧凝腦海之中,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哪怕只是往下探望一眼,都已然遍體涼意。

但所有的懷疑,都只能埋在她一人的心底。即便面對呂雁筠赤誠而關懷的目光,碧凝亦不能吐露分毫。這一張鋪天蓋地的羅網,不能再牽涉進任何一個本可以避開的人,而她,恐怕早已陷於其中。

何況呂雁筠的身側,還有從未令她看透的喬望騏。他與七爺之間的關係,讓碧凝不得不防備,她甚至不確定他對蘭雙的事是否知情。

父親與喬姨仍未歸來,之硯年紀更小,姚碧凝此刻覺得環顧滬上,竟是無一人可堪倚仗。那個曾為她搖落一地桂花的少年,也已經成為旁人夫婿。

姚碧凝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慈安醫院的,回過神來已經在查理路高大的梧桐樹下,經過一季凋零的枝木漸生新綠。

她的手包里還躺着那根紫色的綢帶——那個陰森古怪的瘦削男子,七爺手下的順子,恰恰穿着如出一轍的暗紋紫衣。回想順子贈禮的時間,亦是巧合。

這個神秘莫測的七爺,還有他話里行間對母親的熟悉,都令碧凝既忐忑畏懼又想要揭開謎底。

“姚碧凝。”一聲沉穩有力的嗓音響起,從黑色車廂后座走下一道軍裝挺拔的身影,正是陸笵。

碧凝原本沉浸在思索之中,倒是微微一驚,看清來人才定下神:“陸先生,有什麼事嗎?”

陸笵卻不答話,狹長的鳳眸直視她微紅的眼:“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被風吹紅的。”碧凝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絲笑。

如此搪塞的話語,陸笵知她不願說,便轉了正題:“關於霍華德與安泰合作一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一些內情。”

“這件事雖然遺憾,但已經過去了,安泰不計成本地抬高利率,民豐無法奉陪到底。”碧凝撥了撥額前碎發,有些疑惑,“這其中還有什麼內情呢?”

“利率是對外的說辭,安泰給霍華德的條件並不在此。”陸笵眉眼凜然,碎雪寒冰,“它真正許給霍華德的,是海關洞開,消除最後的顧忌。”

“這麼說來,安泰銀行與喬家、七爺之間是千絲萬縷的聯繫……”碧凝雖已然領略到喬家的陰晦之處,此時她卻不得不清楚地承認,再沒有任何僥倖,這其中還有她心中光風霽月的喬舒易。

陸笵頷首,眉間微蹙:“福緣巷的進賬再通過這些大額的貿易進行洗白,也算是周全。根據江富城的觀察,安泰的下一個目標應該是呂家。”

呂家二字重若千鈞,又如春雷赫然劈下。

碧凝沉默半晌,啟唇時嗓音不自覺有些微顫動:“你是說呂氏貿易行?”她自知他話中所指,仍不願熄滅最後一點星光。

陸笵輕嗯一聲,算作答覆。他望向姚碧凝垂眸的姿態,流露出一種隱忍而苦痛的神情,偏偏有九分被壓抑着,只顯出若有似無的一分。

只這一分,春光恍然遲暮。

歲月是在一瞬間老去的,碧凝回到姚公館時,步過叢生的花簇,風裡鋪了一地殘紅。她拾揀起一瓣,那絲絨般的顏色彷彿縱橫道道癍痂。

蘭雙葬在了春日,隕落在繁花似錦的時節。她那隻舊衣箱里鮮亮美好的衣裳,在燭火里燃作灰燼,散在風裡。只有那根紫色的綢帶,像一條吐着信子的蛇,潛伏在最暗處。

碧凝自知安泰若瞄準了呂氏貿易行,對民豐勢必將是不小的打擊。且不論民豐的長遠發展,僅是賬面上的活轉資金便不足以應付呂氏抽身而出。

父親還未回來,可是安泰卻不會等待太久,恐怕早已預備伺機而動。如今的她,無法預料到安泰會何時出手,碧凝只得告訴民豐的經理密切注意近來動向,讓資金儘快回籠。

滬上,一起沒有硝煙的戰爭即將到來,攻守各異,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