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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二十四年春。

整個燕京籠罩在一片氤氳水汽中。

自打進入清明以來,雨水就從未間斷過,直至月中,才將將有放晴的趨勢。

今日是個難得的晴雨天,清晨下了點蒙蒙雨,晌午就出了太陽,西口巷子支起了串串紅燈籠。

這片區域是平寧侯府的宅邸,下人們正在為小世子的百日宴忙碌着。

入夜,燈火亮起,賓客來賀,平寧侯府人聲鼎沸。

臨墨穿過迴廊,來到滿是女眷的花園裡,朝亭中受人恭維的季氏行了一禮。

“夫人,太子府的馬車已駛到巷子口了。”

聞言,季氏鳳目輕抬,站起身對滿院女眷道,“諸位隨我一同前去迎接太子妃。”

太子妃是她的女兒,說這話的時候,她眼角眉梢俱是驕傲。

隨後又吩咐下去,“去通知世子夫人,讓她把小世子抱過來,給我兒的肚子也沾沾喜氣。”

“是,夫人。”臨墨領命而去。

季氏帶着女眷朝前院趕去,走得急了,撞上一個黑衣僕婦,並未在意,繼續趕路。

到的時候,門前已黑壓壓一片。

有前來參加宴會的嘉賓,更多的,卻是聞訊趕來湊熱鬧的百姓。

平寧候余少恭身着鶴氅,站在門下,與賓客談笑風生。

雖年近不惑,依舊形貌昳麗,如同玉樹。

季氏痴戀地看了一眼,半晌才收回眼,帶着女眷站到另一邊。

硃紅色的四駕馬車緩緩朝侯府駛來,後頭跟着一條長長的賀禮車隊。

圍觀的人群瞬時沸騰了起來:

“快瞧快瞧!那是太子府的馬車!”

“哇,好氣派啊,後頭足足有十車賀禮……”

“平寧候真是生了個好女兒啊……”

“咦,不是說太子妃的胎位不穩,正在安胎嗎?怎也來參加百日宴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說是得了一位神醫相助,不僅胎位無恙,還診出是個男胎呢。”

“嘖嘖嘖,這平寧侯也忒走運了吧,不僅府上添了個小世子,便是嫁出去的女兒,也即將給皇家誕下龍裔,真是叫人好生羨慕啊~!”

“誰說不是呢……”

眾人七嘴八舌,馬車已穩穩停在了侯府門前。

車內下來一丫鬟,動作優雅嫻熟地掀開帘子,攙扶太子妃下車。

眾人迎了上去,曲膝問好,唯獨季氏與平寧候不需要行禮。

眾人十分羨慕。

太子妃吩咐下人把賀禮搬進侯府。

看着一箱箱的金銀布匹,大夥又是一番感嘆與恭維。

季氏伸手拂過鬢角,十分享受這種感覺。

嫁了個心心念念的丈夫,又生了一堆極其出色的兒女。

人生順遂,大抵也就如此吧。

在這春風得意之際,她腦里突然閃過一張美麗動人的臉。

六妹妹啊,六妹妹,你若是在天有靈,不妨睜眼看看,你的一切,如今都是我的了,你可以安息了……

然而嘴角的譏笑還未落下,宅院里卻傳出了轟天震地的聲音,“不好啦,走水啦,救命啊!!!”

季氏猛回頭,只見濃烈的黑煙從侯府中心升起,火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四周蔓延。

最近春雨綿綿,就算放了晴,木頭也是濕的,怎可能輕易着火?

且這火勢迅猛,瞬間就席捲了整個侯府……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被人潑了油!!!

想明白這點,季氏趕緊拽過一個奴僕,聲嘶力竭道,“快!快去救火啊!還愣在這幹嘛!!!”

她的三個兒子,還有剛過百日的孫,都還在裡頭啊!!!

然而拎着水桶趕過來救火的人,紛紛都停了下來。

季氏一愣,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那黑煙里還雜夾着黃煙,同時傳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季氏臉色慘白,心中絕望。

軍營里專用的純桐才會冒黃煙,那種桐油遇火即燃,不把油沫星子燃凈了,便是澆上整條玉戴河的水,也不會滅!!!

“誰!到底是誰?!竟如此殘害我平寧侯府?!!!”季氏嘶吼道。

回應她的,是火海里傳出的陣陣凄厲慘叫。

一時之間,整個平寧侯府仿若九霄地獄。

圍觀之人膽戰心驚,遠遠避開。

就在這時,火海里突兀出現一個黑衣婦人,“四姐姐,好久不見。”

婦人朝季氏咧嘴一笑,“我送你的孫兒百日禮,可還喜歡?”

婦人的聲音似破風箱,令聞者頭皮發麻。

“是你?!”季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一旁的平寧候亦是怒目圓瞪,“沈心然!你個賤人還沒死?!”

“我當然沒死。”黑衣婦人緩緩掀開斗篷,一張滿是疤痕的醜臉嚇到了眾人。

“我若死了,誰為我弟報仇?

我若死了,誰替我腹中胎兒鳴冤?

我若死了,那些用命換我的人豈不白白犧牲?!

大仇未報……我怎能死!!!”

她字字珠璣,如泣如訴,說出的話令人震驚生怖。

“所以我不能死,我要用你們侯府一百三十口人的命……來祭奠我的親人……”

“啊!你不要說了!你個惡魔!!!”季氏狀若癲狂,披頭散髮地哭笑道:“我的六妹妹,你有什麼事就沖我來,為何要對我的孩子們下手?他們是無辜的啊!”

無辜?黑衣婦人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她的孩子也是無辜的,可他們給過他來這世間瞧一遭的機會么!

沒有!!!

這群人為了利益,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利,把她當做禮物和籌碼拿去交換,讓她備受欺凌……最無法原諒的,是他們殘害了她的親人……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弟弟的人皮被他們擺在她面前時,那是一種怎樣的錐心之痛!

烈火熊熊燃燒,侯府到處都是焦黑的屍體,慘狀可怖。

“沈心然!我要跟你拼了!!!”平寧候怒吼一聲,欲沖入火海,卻忽聞女兒大叫一聲肚子痛。

“我的兒!你怎麼了?!!!”平寧候和季氏臉色大變。

太子妃倒在了婢女身上,裙下全是鮮血。

火海里傳出咯咯的笑聲,“哦,我忘了告訴你們,你們女兒服用的,並不是什麼保胎安胎的神葯,而是我特意差人送去太子府的斷經草,草到經斷,永世絕孕。”

“你、你個惡魔!你不得好死!!!”季氏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打擊,仰頭噴出一口老血,氣若懸絲。

見此,黑衣婦人的笑容越來越盛,可心底卻沒有那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淋漓感。

縱使敵人都死光了又如何……她的親人也不能復活了……

“救、救我的孩子,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此時,火海中一個婦人朝她艱難爬去。

婦人被燒得漆黑如碳,懷裡護着的孩子卻安然無恙。

“不!我的孫!!!”平寧候大叫出聲,這正是平寧侯府剛滿百日的小世子。

見此,眾人紛紛嘆息一聲,這個惡魔怎麼可能會救人呢,更別說這還是寧平侯府的小世子。

黑衣婦人伸手拽過襁褓中的嬰兒,用粗糙的手掐住嬰兒的臉,強迫他與她對視。

嬰兒止住了哭聲,伸出小手意圖去抓黑衣婦人,可抓了半天也沒抓到,不由氣呼呼的伸出小腿在那蹬,蹬阿蹬的,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黑衣婦人的身子猛然一顫,片刻後,脫下石棉袍子,裹在嬰兒身上,將他遠遠推出了火海。

沒有了石棉袍子的阻隔,火舌瞬間舔上她的身。

身上沒有痛。

臨死之前,她問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或許……是想讓那孩子也體驗一番親人俱亡的痛吧……是的,她可是來自地獄的惡魔,怎麼可能會心慈手軟呢!

可不知為何,心裡卻感到異常輕鬆,甚至比剛才屠戮了一百三十口人還讓她感到滿足……

閉上眼,腦里浮現的,是剛才那嬰兒對她的笑……若她的哥兒還在,笑起來定也如此好看吧……爹,娘,你們讓女兒要一生與人為善,可女兒最後卻不得善終……如今女兒算是明白了……善才是萬惡的源頭……若有來生,女兒定不再與人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