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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上前取了兩杯,遞了一杯給氣呼呼的郭芒:“喝一杯,消消氣”。拿起酸梅湯喝了幾口,贊道:“清新優雅,入口酸甜適中,當真不錯”。郭芒飲了一口,也覺相當爽口,怒氣漸消。站起身來,邊喝邊在周邊逛盪,行到一賣篾器的小鋪前,突然停住了腳步,“咦”了一聲,便目不轉睛地盯着篾匠師傅看了起來,連手中的酸梅湯都忘了再喝。

那篾匠年過花甲,皺巴巴的麵皮耷拉着,顯得極其沉悶。渾濁的雙眼看着腳下一根碗口粗的毛竹,佝僂着身子,身邊擺放着一些工具,鋸子、彎刀、鑿子、鑽子、度篾齒等。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一拿住篾刀,頓然篤如山嶽,沉悶的臉容也透出一股氣定神閑。

篾匠單手握起粗毛竹,另一頭抵在牆上的一個窟窿中。篾刀一揮,在竹蔸這頭開個了口子,刀橫其中,握着毛竹的手順勢往窟窿方向推去,持刀之手巍然不動,竹子節節裂開,中間遇到較硬的竹節,那持刀之手僅是輕輕一抖,隨着一串串爆響,那根毛竹一裂到底,白色的竹衣隨風飄動。

郭芒叫了一聲:“好,勢如破竹”。篾匠聞言抬頭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微微喘了口氣。坐了下來,又拿起彎刀,一剖再剖,粗長得竹子被劈成一根根篾條,每一根篾條的寬度竟絲毫不差。隨手拾起一根,拇指按住,往困定在長凳上的刮刀刮拉了四下,眼睛看都不看,幾根篾條刮拉過後,擺在一處,也是厚薄均勻一致。

林少湊到一旁,問道:“老郭,看什麼呢?”。郭芒沉聲道:“看他各種用刀的技巧和肌膚下的感觸”,林少瞅了半天,沒看出什麼,便道:“有什麼稀奇的嗎,我看你砍柴的手法,比這要利索地多吧”,郭芒搖搖頭:“不一樣,我年輕,力旺,用刀的時候往往習慣於以力代巧。而這位篾匠師傅,已年邁力乏,不干事時都手都在顫抖,他能如此輕描淡寫的完成剖竹,所用技法全取力與巧字。這種巧,很玄,是對手中刀具的畢生精熟和對毛竹結構的通透於心,合二為一,方能做到”。

林少摸摸鼻子:“確實很玄,玄到我都聽不太懂了”。

郭芒看了林少一眼:“你他媽會武功嗎?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聽不懂?”。

林少快哭了,暗道:老子要不會武功,那四大宗師也就是街頭賣藝的水準。口中虛心請教道:“那,郭宗師,前幾日剛上了一堂‘面壁思過’的獨家秘訣,今天你再給小弟指點指點唄”。

郭芒大大咧咧道:“我問你,干架時什麼最重要?”。

林少想了想:“重要的可多了,譬如天時地利人和,又諸如...”。

郭芒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就跟那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樣,一件簡單的事非弄地特複雜”,伸出兩根手指:“就兩件事,第一你自己會什麼,第二對手會什麼,自己是篾匠手中的刀,對手是那根毛竹,只要這兩樣都瞭然於心,結果其實早已明了”。

林少訥訥道:“就...就這麼簡單?”。

郭芒點點頭:“就這麼簡單,譬如我要和江山打架,什麼都不用想,直接過去一拳干倒;我要和唐鋪打架,我會誘他抽手放鏢,那一瞬肩膀、後腰是弱點,但凡使用暗器都有這種弊病,出手的剎那也是自身最危險的一刻;我和要夢家的商大打架,他善擒拿,幽靈手套刀劍不催,這是他最自信的地方,我便近身搏鬥,全力使一記橫刀當胸,逼迫他雙手擒刀,雙方同時握住刀身時,借他之力順勢下滑,用腳踝鎖地面技攻擊他下盤,若一擊不中,他手中擒刀,必不能擋,也只能猛退,我驟松刀柄,他收力不及定會後仰,那全身上下起碼有五個破綻可以隨意攻擊了”。

林少俯首沉思不語,郭芒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會用這些招的,這些人估計也不在你考慮範圍之內”林少卻道:“不過這確是最高效的攻擊方式”,郭芒道:“我不跟你說過嘛,有些人身上只有一百文錢,要時時考慮怎麼花最穩妥,不然容易餓死”。

林少又摸摸鼻子:“理都懂了,不過我也幾個問題要問你:第一你既然你這麼會打架,為什麼和郭紅日那一戰就只用拳頭互懟?”。

郭芒抓抓亂蓬蓬的頭髮,憨憨傻笑道:“我見他們打了李慢慢,腦子一熱,就只想用拳頭揍他們才過癮”。

林少淡淡道:“那證明你對自己這把刀的弱點還不夠了解,至少,是視而不見”。

郭芒沒有否認:“嗯,是這個理”。

林少又道:“第二個問題:那晚在夜市初見紅衣女時,我見你被她妖術震撼地驚慌失措,為何隔了數日,真正動起手來,你反而逼地她左支右拙?”。

郭芒嘿然一笑:“我沒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道那該叫妖術、巫術、忍術還是神術,至於原理,我更是一竅不通。但我卻堅信一點:這世間,無論是天、地、山、川、日、月、河、流、春、花、秋、風,皆有莫可名狀的玄奇,但亦事事有缺、時時有缺,天有缺——無情,地有缺——無渡,山川有缺——不動、日有缺——雲遮霧掩,月有缺——弦滿無定,河流有缺——受束於勢...天地自然,萬事萬物,莫不如此,更何況人”。

林少笑笑:“這段話倒像是書獃子說出來的”。

郭芒接道:“那晚睡覺前我仔細回想了下趙雙廷被殺的整個過程,就覺那妖術其實沒有多麼可怕了:當事之時,最令人恐懼的是屍體突然復活,這種違背常理的鬼神之力無論是誰初見之下都會毛骨聳然,乃至魂飛魄散。這是第一招妖術,也是最重要的一招,意在使對手心神渙散,但實則不具備什麼攻擊力,可以說是一種出其不意的輔助妖術。趙雙廷驚懼之下,氣怯膽裂,只想着速速逃走,那時整個人的精、神、氣虛到極致,紅衣女乘機使出第二招催眠惑心的妖術,將趙雙廷定在當場,接住以第三招妖術鬼火殺死了對方。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打架時,我喜歡乘天黑埋伏在路邊,天黑的時候一切都淹沒在未知中,人總是心虛的,找准他邊走路邊小小發獃的剎那,衝出來,大吼一聲,這一吼極其重要,對方第一個反映往往是先是嚇了一大跳,然後轉身就跑,我有時都不用動手,他自己就慌不擇路摔地一臉是血,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心”。

林少摸摸鼻子:“你總能把一件複雜的事描述地如此簡單”。

“難道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天分嗎?”郭芒哈哈大笑。

林少點點頭:“能把豬一樣的生活過得像豬一樣簡單的人,確實要有萬眾無一的天分,俗稱‘無腦一身輕’”。

郭芒也不生氣,喝了一口酸梅湯,轉回話題:“天地有缺,那紅衣女的妖術自然亦有缺,其餘暫時不說,最大的缺陷也是最好攻破的缺陷,我稱之為——冷卻時間”。

“冷卻時間?”林少也覺得很新奇。

郭芒頷首:“嗯,冷卻時間。她的妖術無論多麼強悍,在施展時都需要以手訣密語催動,手訣不凝,妖術不出。說白了,和唐門的暗器一個道理,施術的剎那也是自身最危險的一刻。所以她才會連使三招妖術,先屈心,後惑心,再以鬼火從容殺死對方。而隔日之戰,我伺機暗發,一刀先怯了她的氣勢,以急攻讓她不能凝起手訣,再逐漸放緩攻勢,讓她以為有機可乘,我又用玉石俱焚的打法讓她不得不施術中斷,誘她始終在輕功游斗和施展妖術的心態中患得患失、飄離不定,致使她的真實實力大打折扣,而我的氣勢、心神、刀意卻在遊刃有餘中逐漸達到頂峰,她最後拚死一搏,我只要抓住冷卻時間的一個空隙,有七成把握可以擊敗她,可惜那書獃子...”。

“好!”林少只贊了一個字,眼神定定看着郭芒:“你有七成把握擊敗她,那麼如果對手是我呢?”。

郭芒一愣,仰面看了看天,搖搖頭:“不知道”,晃了晃竹杯,把最後一口酸梅湯飲了個乾淨,才緩緩道:“如果對手是現在的你,我不知道;如果對手是半個月前的你或者幾個月之後的你,我是知道的”。

“好!”林少又贊了一個字,突然笑了,又問道:“既然你心中什麼都清楚,那為什麼還要來教導我這些我用不上的微末技法?”。

郭芒從懷中摸出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銅幣,淡淡道:“因為你的起點太高了,高到很多時候你不屑去蹲下身來看看那石頭間的小草是如何破壁而出,落下的枯葉最終去了哪兒,拍扁的蟑螂為何會消失不見,臭水溝中的魚蝦在同一片澤園中如何相愛相殺、共存共生...它們很微末,你確實不需要留意,但不代表它們沒有存在的價值。就像,這枚銅幣,你以前用不上他,現在呢?以後呢?”。

林少一把搶過銅幣:“我現在用的很爽,以後決定當個守財奴,嘻嘻”。

“我靠,還給我”

岳犖看着在古巷中嬉鬧追打的兩人,笑道:“郭芒和林少才認識多久,關係就這麼鐵了?”。

江山手壓着額頭,對着霞光萬道的夕陽望去,臉上染地通紅,口口輕輕說了一句:“有些人,認識一輩子,也只是過客;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卻能一生銘記。取次花叢,回顧者言當時枉然,揮袖者言不如初見。這是緣分,有緣之人,無需尋找,燈火闌珊他即在。無緣之人,想要留住,朝如青絲暮成雪”。

岳犖笑笑,低頭喝着酸梅湯,小風兒吹起腮邊的青絲,飄拂在江山的耳邊,染上了一抹落閑的晚霞,淺紅輕雲潑染天際。那場黃昏,竟淡了楚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