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三人復又上了馬車,馬車緩盪,徑直行到學院大門口。林少走到店門台階前,墊着腳尖望去,只見除了極少數三三兩兩打着雨傘依舊看熱鬧的百姓,正在激揚慷慨的學子們和圍成人牆的衙役們都在雨中淋地渾身通透,人群正中,有一清瘦的中年男子正苦口婆心、小心翼翼地安撫着學生們情緒,正是林少先前見過的易葦,易西席。

易西席頭髮被雨潑風吹,黏在額前,遮了眼睛,便不停用手去捋,形態甚是可樂。易西席賠着笑臉,全然不見以往的儒生風采,挨個勸說,卻收效甚微,還被冷嘲熱諷數句,心中氣惱之極。突然轉眼看見人群中躲在後排的一個身影,一股怒氣頓時發泄出來,吼道:“易潛習,你跑出來做甚?”,那孩子從後面探出腦袋,雖然被雨淋地面目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出俊朗的容貌和一臉的稚氣,卻是那晚在江山店中買紙筆被郭芒嚇走的三個公子哥模樣學生之一。

易潛習皺了皺秀氣的鼻子,一臉嫌棄的表情,哼道:“老爹,我怕你給我丟臉,都躲在後面了,你咋這麼不識趣呢?”,易葦氣地差點臉都綠了,心道:老子在古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什麼叫給你丟臉?恨恨地又捋了一把頭髮,大步過去就要採取家庭暴力。

跨了兩步,突覺袖子一緊,被人輕輕扯住,抬眼看時,只見一老者漠然立在身前,伸手憑空一攔,神情冷淡,卻不說話。

易葦見到老者,反而鬆了口氣。鄭重行了一禮,口稱:“龍院長,學生有禮了”。老者正是學院的院長,年高德劭,古城名流,龍平仄。

龍平仄微微扼首,鼻子一哼:“不敢當,易西席還記得曾是學院一員,貴人不忘事,倒是讓人佩服”。

易葦畢恭畢敬道:“學生雖是天水人士,然畢生所學,皆出生香學院,不敢有忘”。

龍平仄站在那,傲視不語。左右各一個身材高長的學子舉着雨傘,護地嚴嚴實實,衣上一絲水漬也未有。反觀易葦,肅立雨中,直如水淹鬼一般,狼狽之極,甚至連頭髮遮顏,也不敢再捋。

林少心中驚嘆:這古城禮之一道,深有古賢之風。學子對師者的尊敬,比之江湖門派師徒之間,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半晌,龍平仄才淡然道:“既是如此,易西席此來何為?還帶了一眾攜刃官差,莫不是想將吾等捉去問審?”

易葦連連擺手道:“龍院長誤會了。坊間傳言,您勢必已然聽說。然傳言未證,便是謠言,謠言不清,豈能妄而行之?”

龍平仄冷笑道:“易西席所言極是,傳言未證,便是謠言。我聽說胡大人業已派人去刑部分府司證實,學院先生及眾學子便在雨中靜候消息,以正視聽。若是謠言,所有後果,老夫一人承當便是,若非謠言,嘿嘿...”,即不再言語。

易葦聽得龍平仄語氣泰然,胸有成竹,暗道莫非他對此事已十拿九穩,即便如此,冒然挑動學生情緒,聚眾生事,也絕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師者所為。

須知,這生香學院,在古城地位極其特殊,有若鎮國神器一般,歷任幾百年風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雖如今人才日漸凋零,但余香尚存,上至院長,下至學子,一舉一動備受矚目。古城有一句俗語“窮莫丟豬,富莫丟書”,可見對文化深入骨髓的虔敬。這是古城曾經的輝煌,也是未來的希望,每一個古城之人都小心呵護着,如同母親對孩子的期待,深切、殷勤,又不免溺愛。

易葦沉思片刻,咬咬牙,緩緩開口:“院長,謠言無論真與否,都應是官府之事”,又一指腳下的泥濘,斷然道:“這腳下的污濁,世間的風雨,人心的險惡,就讓它停在院門之前吧。生香學堂,是古城道統所在,以道統之力,蠱惑學子,擾亂民心,此之禍,更勝謠言萬分”。

林少暗暗點頭:這人雖善溜須拍馬,洞悉官場之道,此番言論也只是職責所在,但終究底限尚存,盡心儘力保護懵懂熱血的學子們不染人心險惡。

眾人聞言嘩然,龍平仄也不料易葦先恭後倨,直指自己暗中挑動學生情緒,擾亂民心。心中有鬼,氣自不正,一口氣提到胸間,手指着易葦抖動不止,卻一句字也辯不出口。

那邊突然一陣歡呼,幾人雀躍道:“善人和老爺來了”,龍平仄眼前一亮,哼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不再理會易葦,大步迎了過去,兩名打傘的學子緊隨其身。

善人和老謀子含笑下了馬車,阿年正欲撐起一把雨傘,被老謀子輕輕按下。三人就在雨中,濕了一身,緩步前行,直至人群中。

龍平仄闊步相接,一臉的喜顏,口道:“善人兄,老謀兄,兩位如何蒞臨寒地啊?原來這風雨洗塵,是為迎接二位啊,啊,哈哈”。

此般不合時宜的恭語聽得老謀子暗暗搖頭:場中學子、衙役皆立雨底,淋地通透,唯你還擺個譜,兩名學生打傘護着,這也罷了,竟又說出“風雨洗塵,是為迎接二位”這等拉仇恨的言論,所謂豬隊友,莫過如此了。哎,看來這生香學院當真後繼無人也。心下不屑,面上卻絲毫不露,和善人春山如笑,一一施禮。

易西席眉頭皺起,不知他二人為何突然至此。也對施一禮,卻不說話,踱到一旁,思忖道:若他二人再來攪合一番,恐事態更加嚴重。易葦深知:善人和老謀子這兩人,在學院中威望之高,猶勝於院長和眾先生,乃是因為生香學院有如今此般場地規模,與兩人在背後鼎力支持大有干係,對貧困生員的資助亦是不遺餘力,因此他二人在學子尤其是清貧學子中時望所歸,若登高而招,必是一呼百應之局。

善人和龍平仄寒暄兩句,便走到學子們面前,緊握住他們的手,眼中有淚,顫聲道:“孩子們,你們這是幹什麼啊?”

其中一名學子高聲道:“善人,您見多識廣,傳言必有耳聞,還請替我們一辯真假啊”,眾人附和,七嘴八舌,場面混亂。

善人抹了一把雨淚相和的臉,顯得悲天憐人,跺腳道:“糊塗啊,糊塗。此事胡大人已派人去確證,今日之內必有消息。孩子們,請聽我一言,先去學院上課,不能耽擱學業啊!”

龍平仄故作為難道:“善人,你也知曉,若傳言為真,那便是異族要殺我漢唐大儒,斷我道統,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朝廷、衙門卻不作為,甚至以流竄大盜殺人劫財為借口,糊弄悠悠蒼生,如何讓我等儒學之輩心服身安?”

此話出口,眾學子一陣喝彩。

林少也遠遠喝了一聲彩,當然,他喝彩是覺得這場對手戲不僅雙方表情到位,眼神有物,而且台詞功底深厚,氣氛渲染直入人心,堪稱一部經典無間大作,頗值得自己這種靠臉吃飯的浮誇派學習學習。

善人聞言在雨中振臂而呼:“孩子們,孩子們,能不能聽老朽一言”

眾人頓時安靜下來,只余雨聲。

善人悲聲道:“我古城千載傳承,以文為本,以禮教化,以傳道統。若傳言為真,異族意圖滅我道統,而官府依舊尸位素餐、庸碌不為,那老夫即是豁出身家性命,也與眾賢生共進退,便是熱血流盡,血薦軒轅,也要喚醒古城百姓,喚醒悠悠蒼生,喚醒漢唐大地”。

善人慷慨激揚,擲地有聲,話一落音,海嘯般的掌聲平地而起,學子皆是熱淚盈眶,胸中激蕩。

這時,善人大手又是一揮,猶如一個高絕的音樂家,精準地切中轉合節拍,場中立刻又靜泰下來,所有目光聚於一身,恭聽鴻音。

善人語調一轉,嘶啞中帶着關切,柔聲規勸道:“但是,我們既要自由、平等、公正,也要文明、和諧、法治。我們不傳謠、不信謠,同時也會不妥協、不將究,人民的呼聲、人民的名義要以事實為根據,此時此刻,我們應當團結在胡大人身邊,靜等消息,靜候佳音。孩子們,同學們...”

忽然學院的鐘敲了十下。上課的鐘聲響了。善人筆直了身子,顯得尤為高大。

“我的朋友們啊,”他說,“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他轉身朝着馬車,拿起一支炭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在車身上寫了幾個大字:

“學院萬歲!”

然後他呆在那兒,頭靠着馬車,話也不說,只向學子們做了一個手勢:“上課了——你們走吧”

善人教科書般的學院派表演深深折服了林少,林少喃喃自語道:“這一段我貌似在哪見過呢...”。

學子們仰慕地回看善人高大的背影,眼含熱淚,在龍平仄的引領下,漸漸退入學院。

易葦長吐了一口緊張的悶氣,趕忙過去連聲道謝,善人口稱“不敢”,謙恭仁厚。易葦吩咐留下幾人,躲到四處,暗中戒守,切勿太過張揚。余者跟着自己回衙復命。

眾人皆盡散去,老謀子方才輕聲疑惑道:“善人,這個忙,好像算不得大吧?”

善人靠着馬車,反問道:“你知道,雨停之後,會發生什麼嗎?”

老謀子會心一笑:“風起,雲動”

善人一掀帷裳,上了馬車。馬蹄飛踏,驚起一地洿泥,濺在了學院潔白的外牆上,將高無庸的訃告潑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