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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芒舉目四望,瞅瞅凝尾草在何處,盤算着萬一談不攏,拔草便跑。只是夜深無月,看不真着。只有亭中亮着兩盞香燭,香燭火旺,燈燭通明。旁邊端坐一人,正在閑敲小案。

李逸風走上前去,嘿道:“觴客子,客人來了”。

觴客子打了個哈欠,微微抬起頭,斜視了幾人一眼,卻不說話。

江山暗道:此人好生沒有禮貌,虧地“觴客”之名。待藉著燭火看清對方姿顏之時,卻一時呆了:只見那觴客子雖弱不勝衣,然眉若山橫、體度修長。眼若春星,澄如一泓秋水;昂藏如鶴,逸如十里春風。

單論相貌,觴客子不及林少,甚至稍遜李逸風。但舉坐之間,透出的氣質卻超絕出塵,亦貴亦雅,亦儒亦俠,亦禪亦道。江山平生所見,以丰姿卓越而言,眼前這人,可謂一騎絕塵,就算林少,恐也瞠乎其後。

桃花眼、兩目方相、坐如龍卧、身修長、骼疏瘦。冰鑒觀人,觴客子是標準的文曲之像。

江山先前雖口言沒把握,實則還是七八分信心的,此時一觀觴客子文曲之貌,心中頓時一緊,生了幾分忐忑。

當下行了一禮,口稱:“見過居士,在下古城學子江山,深夜拜訪,實有燃眉之急。心懷周章,請莫見怪”。

觴客子斜眼看了江山幾下,竟露出一絲微笑,少了幾許冷漠,自語了一句:“溟濛藏拙像,潛躍只在一緣之間。古城還有這般人,有意思”。

站起身來,道:“江學子,前因李居士已告知,夜來無事,欲雨沉悶,文賭一局,也是樂事。習規,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星相醫卜、奇門五行、算術韜略,你隨選三樣吧,三二勝”,說話直截了當,卻又狷狂之極。難怪李逸風言他是個狂生,果然不可一世。

江山性子寡淡,亦不放在心上,只道:“居士是古城之客,又是不才冒昧請教,還請居士出題吧”。

觴客子擺擺手,笑道:“素聞古城有文都之稱,此來大半載,也見了不少名流,一試之下,好生失望。由你選題,此賭局還有幾分意思,否則...嗨”。

言下之意十分明朗:我還沒發力,他們就倒下了,一個能打的都沒有。讓你先手,賭局才有懸念,我若先手,勝了沒意思。

這句話已不止輕狂,已然放蕩不尊。辱已,江山可忍,辱古城引以為傲的文統,孰不可忍。

江山眉毛飛揚,一展衣袖,攤手淡然道:“居士說笑了。既各自拘執,不若尊常規吧:前兩局各出一題,若一人全勝,自無後話。若僵持入第三局,便煩請李兄出道題目,兩人同試,好做決斷”。

觴客子洒然道:“如此也罷。《刺曰》有云:偏持腰骨相抗,不為麵皮作緣。江學子風骨嶙峋,亦是我輩通病,可耶”。突又問道:“江學子有何雅物相抵?”。

江山一愣:對啊,文賭,文賭,也是賭,自己賭注何來?一時啞然,尷尬而立。郭芒踏前一步,大聲道:“他若輸了,我免費給你們庵中送三年柴火”。

觴客子失笑道:“我要柴火做甚,這漫山遍野...咦”,眼神直盯盯瞧住郭芒腰間的黑色鐵刀,語帶驚訝:“你怎會有此刀?”。

郭芒提起刀隨意揮了揮:“這破刀嗎,在我朋友家順手拿的,賣相不錯,砍起人來卻一點不方便”,說著話怪笑幾聲,故意唬嚇一下對方。

李逸風真箇退了兩步,生怕這粗人一言不合就砍人。觴客子面色如常,反斥道:“荒謬,此刀怎可用來砍人”。

郭芒大笑:“刀不能用來砍人還有個毛用”。

觴客子搖搖頭,一副見了焚琴煮鶴、臨窗罵雨的煞風景模樣,指着黑色鐵刀侃侃而談:“此刀名為警惡刀,世間只有三把,一把在當今太子李尤府中,一把在大漠平天城,另一把失落十幾年不知去蹤,想不到今日得見,卻流於庸人之手,實乃可惜”。

郭芒啐道:“什麼玩意警惡刀,連刀鋒都沒有,要不是臨時用地上,老子才懶得使它呢”。

觴客子皺眉道:“跟你說了,它不是砍人用的。此刀出入道途間佩之,若前有惡獸、盜賊、兇徒,則所佩之刀鏗然有聲,似警於人也,故名曰警惡刀”。

郭芒又哈哈大笑:“屁話,今天老子就碰上一妖賊,這破刀擺在架子上一點反應都沒有”。

觴客子聞言又仔細看了看那把刀,點頭道:“那是當然,神物有靈,易主時需滴血相通,方有奇用。我觀此刀,光華暗淡,恐前任主人已亡,不受精氣。而今藏刀之人應不知此間法門,空置於架上,以致日漸蕭離,泯然於凡物也”。

江山耳聽觴客子娓娓闊論,心中又是一沉:林少眼界高奇,自己通讀雜書,見此刀時皆不以為意,而觴客子一觀之下,便認出詳細,至於來歷、用途、法門亦是劍決浮雲,如談尋常。心中更生出幾分忌憚。

郭芒揮了幾下刀,“吧嗒”丟到案上,指着刀道:“就以此刀為賭注,賭你那狗尾巴草”。

觴客子笑笑:“那你倒是吃了血虧”。

血虧的意思一是吃了大虧,二是虧地血本無歸,觴客子一語雙關,不再理會郭芒,面向江山:“你先請吧”。

一人一題,如此誰先都不失公平。江山微一沉吟,緩緩道:“昔年,異族大儒納蘭飲水與古城先賢鳳九先生在無定河畔萍水相逢,對酒風前,坐而論道。辯至天明,長袖挽別之時,鳳九先生輕吟出一首疊字迴環詩:

貪飲水時欲晨炊,

時欲晨炊煙寂歸。

炊煙寂歸鳳九霄,

歸鳳九霄貪飲水。

不僅嵌入了飲水、鳳九二名,且契合晨時離別不舍之情,又暗暗小戲了一把納蘭。納蘭聞聽大笑而去,若干年後,自敘有言:無定河畔,遇鳳九,輸其一手詩文,快哉!”

說到此處,江山頓了頓,正色道:“觴客子居士,君雖風流,然古城自有傳承,毓秀鍾靈,十步芳草。今可嘆凋零,風骨卻是有的,晚學江山,以疊字迴環詩向居士討教一二”。

郭芒在一旁暗笑:書獃子見縫插針損人的能力真是日見長進啊,那觴客子輕狂之下小瞧了古城文統,書獃子便借出題的機會諷了對方几句:不是你牛逼,是你來錯了時候,早生幾百年,你來試試看,一酒瓶丟出去能拍死三文豪,納蘭都曾跪過,就問你怕不怕?

觴客子撫掌一笑:“有膽識,有難度,有意思”。

須知,這文賭,以飛花令、彩雲令這類酒令難度最低,一般為好友席間賭趣,對聯次之,斗詩難度已算相當之高。江山又選了詩中最考究腹中溝壑的迴環詩,臨場而作的迴環詩,可以稍出格律,但必須才思敏捷,才能一揮而就。至於像鳳九先生連嵌兩名、契合場景、暗含調戲的迴文詩,可算妙手偶得,因此連納蘭飲水都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嘆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