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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暗,但不似屋內那般壓抑的幽沉。兩人走在路間,沒有話。江山幾次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林少倒是一如往常般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超脫,即沒問,也不語。

沿着門口臭水溝出了小路向右,走了約兩里路,江山轉進一家店面,一股土香夾雜着刺鼻的藥材味撲面而來,林少抬頭一看,原來是家藥鋪,金匾高懸,匾上巨字昂然“普天喜葯館”,右側挑出一副藍布,上寫“百渡蒼生,普天嘉耀”,一看就是正經的買賣。

江山在葯櫃前掃了幾眼,衝著夥計道:“我要白蘞一錢,細辛二錢,蘇木二錢,岩馬桑四錢,積雪草四錢,嗯,還有當歸一錢,五齒劍兩錢,棗樹皮三錢。對了,空瓷瓶也給我兩個,顏色要不一樣的”。

夥計應了一聲,兩手在密匝的葯櫃前揮動如風。藥量甚少,夥計也不上秤,只是估摸一下即取。少頃,便將幾類藥材分攤在桑皮紙上。夥計經驗豐富,見江山要了空瓶,便道:“你自己磨粉裝瓶嗎?”。

江山“嗯”了一聲,從袋中掏出銅板遞給夥計,拿起桑皮紙上的藥材,撿了幾味,放進葯館堂廳的碾槽內,坐在一旁駕輕就熟磨碾起來,手法甚是老練。

林少奇道:“喲,這是在弄嘛呢?不是說好請我吃飯嗎?”。

江山低頭在滾動手碾,道:“五爺今天救我時崴了腳,在集市時又被尖樹枝刺傷了,我配兩方葯,一治崴傷一治創傷,待會給她送過去就請你吃飯”。

“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啊”林少笑侃。

江山解釋道:“以前我在縣衙當小吏的時候,葉刀頭,孟捕快他們經常受點傷,成藥太貴,尤其金瘡葯,價格駭人聽聞,效果呢,其實相當一般。我見他們往往小傷也不治療,就這麼熬着,於心不忍,便翻閱了幾十本藥理書籍,算是小有所學。但是你知道,藥理僅是藥理,醫乃經驗之學,那時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藥方並不靠譜,只能說聊勝於無。恰逢一年,龍眠西山竟然聚集了一夥流匪,按理說,這太平盛世,古城也不是窮山惡水之地,竟有匪患,至今想來猶是不解。那時,古城不太平,地方官不敢上報朝廷派兵剿匪,以免影響仕途,便動用關係調動周邊幾城縣衙捕快刀頭,進山驅趕流匪,可能當時地方官抱着不能出現死者的態度,以驅散為主,不敢採用激烈手段,十餘次交戰,雙方無一人死亡,但小傷小創者大有人在”。

林少插口問了一句:“有五爺這種猛人在,都搞不定流匪?”。

江山笑道:“據說流匪當中余者平平,倒有兩個頭目武功相當高強,周邊幾城參事之人無一是他倆對手。那時五爺只是一個尋常捕快,因是女流,只讓負責後勤之事。十幾次交戰未有結果,五爺急了,聽說把衙門後廚的鍋都給砸了,直接衝到西山,一人把對方陣地殺地七零八散,其餘捕快一看,有明事之人,也立刻組織人手配合圍攻。五爺橫空出世,將兩個流匪頭目打地亂荒而逃,餘眾隨之哄然散去,再也沒有回過古城西山,可謂一戰而定。”

林少大笑道:“這鍋砸地好!”。

江山忍笑道:“豈止是砸了鍋,當時黃主簿讓她給去後廚打瓶醬油,被五爺拿熱稀飯潑了一臉,罵道:‘這衙門後廚,除了你這種飯桶,就剩打醬油的了’,罵完便沖了出去。趕走流匪以後,一是五爺立了首功,二是怕匪患再起,大老爺們心裡清楚着呢,便破格將五爺提拔成縣衙捕頭。那黃主簿,本也是個能說會道的妙人,但自此以後見到五爺,都不敢大聲喘氣,嘿”。

“巾幗遠勝鬚眉啊”林少擊掌由衷稱讚。

江山轉回話題:“就是那次流匪之亂中,衙役們傷者眾多,多是刀創傷、扭崴傷和擊撞瘀傷。我便主動請纓,負責醫務之勤。如此每日反覆,一方效果不佳便再另換一方,幾個月下來,竟對這幾種外傷和輕微內傷治療大有所悟。就拿這創傷來說,以當歸、五齒劍、棗樹皮各適量,搗碎後敷於傷口,早晚一換,兩三日便可痊癒。所用藥類極其簡單,但效果比所謂十五味藥草精研而成的金瘡藥效果好上不止一籌。”

林少“嘖嘖”道:“我發現你不管去說書還是賣葯都比賣筆要有前途的多,少年,改行需趁早啊”。

閑聊之間,江山將當歸、五齒劍、棗樹皮研磨粉碎,拿葯鏟鏟入白瓷瓶內。清理了下碾槽,又將白蘞、細辛、蘇木、岩馬桑、積雪草放入,同樣碾壓成粉,裝入稍大的藍瓷瓶。江山起身,拍了拍衣服,向夥計道了一聲謝,便和林少出了葯館。

天色已暗,江山一路向東走去,沿途行人漸少。漢唐國大多縣衙皆處於城中,意為受“天子之命”,領一方水土,牧一方子民,官府位居正中,當仁不讓。再者衙門居中庸之位,乃公平斷事之所也。古城因素來文風鼎盛,城中之位便讓於了文廟,乃示“文以載道,以禮化人”,此舉在古城學子中歷來大受褒讚,至於引之為傲。縣衙於是選址於城東而建,好歹算佔了一個“紫氣東來”的吉兆。

不多時,一圈高高土牆圍成的衙門院群便到了眼前,看上去挺破舊的。林少笑笑,看來這天下衙門都一樣,外面怎麼顯窮就怎麼來。

大門口站着兩位壯班,江山走近前,稟明了來意。兩位衙役都是衙門口老人,認識江山,其中一位還曾受過其贈葯之恩,見他來給五爺送葯倒也不奇怪,揮揮手讓他進去。

江山回身對林少道:“你在這稍等,片刻便來”,林少點點頭,坐在大門對面的磚砌照壁旁,拔根草叼在嘴中,眼神放空,很快陷入補覺狀態。

江山轉身進了衙門,院內屏牆、壁牆眾多,既是防禦之用,也可防止機密外泄,最重要是這種縱深感極強的建築格局,造成一種威嚴的氣勢,使人望而生畏。尋常百姓到了這裡,不僅頓感畏首畏尾,而且容易暈頭轉向。幸好江山早年在此待過一段時間,自是輕車駕熟,左轉右轉,便到了青磚灰瓦的快班房。

江山敲門進去,五爺正坐在堂中,並未抬頭,面前擺着一堆卷宗,柳眉緊蹙,手中提筆在寫寫畫畫,握筆的姿勢甚是怪異,跟小孩拿筷子的架勢幾分相似,一看就是半文盲的坯子。雪白的腮上划著一道淺淺的墨痕,約是沉思之時無意間提筆噌上去的。

這詭異的寫字姿態加上臉上那道墨痕,讓江山實在是忍俊不禁,“吭哧”一下樂出聲來。五爺聞聲一楞,抬頭看到江山,眸中淡淡的意外和淺淺的歡喜一閃而過,故意瞪着眼道:“你這小小屁民,竟敢擅闖本官府邸,來人,拖下去閹了”,說完自己仰起臉,咯咯大笑起來。

江山置若罔聞,含笑着走上前去,道:“你臉上...”,五爺兩手在臉上胡摸了一通,茫然道:“什麼玩意?”,江山搖搖頭,拿手湊近五爺腮邊,準備指給她看時,門聲一響,孟千年提着短槍走進來,正看到江山手懸在五爺臉龐彷彿欲摸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忙歉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說完躬着身子快步退了出去,順手還給門關上了。

五爺臉上一紅,隔着門罵了句:“繼續你妹的,滾”,門外隱約傳來孟千年小心翼翼地聲音:“是,老大,我吩咐兄弟們都滾遠點”。五爺一拍桌子,把尷尬化為怒氣,沖江山喝道:“你是故意來調戲老娘的吧?”,江山撓撓頭,一臉無辜:“哪敢啊!你臉上有塊墨痕,喏,這兒”,說完把手拿遠了點,凌空一指。五爺順手指方向擦了擦,見果真有墨痕,只好作罷,“哼”了一聲問道:“書獃子,這麼晚找我搞什麼?”

江山笑了笑,從懷中掏出兩個瓷瓶,放在桌上,道:“五爺,這白瓶中是外創葯,直接敷於傷口,早晚一次,見效極快,而且不留傷疤。這藍瓶里是治療崴傷的葯,用白酒和之,以碎布纏在腳踝處,一日一換,崴傷乃是內傷,需要三五日方能恢復如常。對了,用尋常白酒便好,不要用藥酒,以免藥效相衝”。

五爺觀顧着江山嘴裡不停地嘮叨囑咐、臉上掛着芸芸眾生中歲月靜好的笑容,就像這明月初露的古城,飯正熱,煙火正濃,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亦同,平淡如斯,溫暖如斯。

待得江山又重複嘮叨了幾句,五爺才嘻嘻一笑打斷了他:“知道了,知道了”,又盯着江山樂道:“書獃子你上了年紀越來越嘮叨,這一臉甘於當爹的小模樣,要不我認你做爹吧,哈,乾爹”,說著便肆聲嬌笑起來。

江山摸摸腦袋:“我這算喜當爹嗎?”,五爺笑彎了腰,道:“喜當爹是夫妻倆和隔壁老王的故事,這種市井俚語不懂別亂用,還喜當爹,真有你的”,邊說邊開玩笑般伸手來掐江山呆萌的老臉。

這時間,大門又是“啪嗒”一響,孟千年一臉難堪模樣搓着手站在了門口,待看到這次換成五爺來摸江山的臉,心中喊了一聲苦:“完了,完了,老大年歲不小了尚未婚嫁,飢不擇食看上這大齡書獃子。正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好時分,眼見就有進展,被我兩次打斷,以老大的脾氣...”,想到這不禁打了個寒顫。

五爺縮回挑在半空的玉手,盯着孟千年,冷冷道:“有什麼事,趕緊說”,孟千年忙解釋道:“是!剛才我去二堂向胡大人稟報地動受災情況,胡大人讓你過去一趟,我便應了一聲。隨口道了句:‘五爺那暫時有客人,也曾在我古城縣衙擔任過戶房筆吏’。不想胡大人問我:‘是不是一個叫江山的秀才’,我說:‘正是’,胡大人道:‘那你先請他過來,我有事找他一敘’,這不...”。五爺回過頭好奇道:“書獃子你與胡大人有舊?”,江山也在發愣,道:“胡大人上任一年多,我只遠遠瞧過幾次,並無舊識”,沉吟少頃,又道:“既是父母官有命,豈能不從”,向五爺施了一禮,出門隨孟千年向二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