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古城,斑駁。西風殘照,文廟前,坐着一個中年男子,灰衣攏袖,神色慵懶,面前支着一個殘破的畫攤。

他叫李慢慢,吃飯很慢,洗臉很慢,說話很慢,啪啪啪時也很慢的李慢慢。唯獨畫畫時不慢,豈止是不慢,一筆濃墨射到紙上,酣然筆意走龍蛇,頃刻間一紙水墨丹青躍然紙間,偶爾興之所致,添上一行漂亮的楷書,譬如“好狗邊上漂”、“杜甫能動”等充滿禪意的詩詞。

他是古城第一畫師,也是唯一的畫師。

畫師是一個古老的行業,也是一個高雅的行業。——古老,意味着格調很高;高雅,意味着價格很高。

所以,李慢慢活得很滋潤,更何況,他的畫,確實很不錯。

郭芒要找的人正是李慢慢。

有位古先生曾說過:有困難的時候找朋友,決不是一件丟人的事。真正丟臉的是,有困難的時候,竟然無朋友可找。

李慢慢大約算是郭芒的朋友,如果那種相互瞧不起的朋友也算的話。

“這個畫畫的傢伙很有錢嗎?”林少一邊朝着畫攤走去一邊問道。

“很有錢,上次被人打了之後竟然去藥鋪買了一瓶五兩銀子的金瘡葯”郭芒肯定地回答。

五兩銀子的金瘡葯,林少一時有些羨慕起來。

....................

兩道影子遮住夕陽餘暉的時候,李慢慢才似乎察覺有人來了。

他慢慢地抬起頭,像皮影戲裡的木偶,一卡一頓的向上抬。這種詭異的姿勢讓林少恨不得衝過去把他的腦袋給撅上來,然後拿跟木柴放在下巴底下撐住。

“你來幹什麼?”看到是郭芒以後,李慢慢好像有些泄氣,又似乎鬆了口氣。

“來看看你的生意怎麼樣”郭芒大大咧咧地坐到李慢慢旁邊,隨意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開始寒暄——朋友之間有事相求又開不了口的尷尬寒暄。

林少一輩子也沒找人借過錢,更沒陪人去借過錢。為了掩飾心中對陌生事物的羞怯,他拿起畫攤邊支起的畫作,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順便給你介紹下,這是我剛交的朋友,林少”郭芒的笑聲像被捏住喉嚨的鴨子。林少從畫作後面探出半邊臉,羞澀地打了個招呼。

李慢慢看了一眼林少,點點頭,算是回打招呼。他點頭的時候林少又恨不得拿腳幫他踩一下。

“剛...交的朋友?”李慢慢重複了一遍。

“嗯,剛交的”郭芒肯定。

“哦!”李慢慢看了一眼郭芒屁股坐在地上小心的姿勢,若有所悟:“很好!”

“不好!”

“為什麼不好?”

“我屋頂破了”

“哦,動靜有點大”

“我朋友受傷了”

“哦,年輕人太不注意身體了”

“我後廚空了”

“哦,是需要補一補”

“所以”郭芒乾笑了一聲:“我來找你...借—點—錢!”

落日的餘暉懶懶地鋪在文廟前灰色的台階上,遠山如黛,宿鳥倦歸。

李慢慢笑了,一臉古怪;郭芒笑了,一臉窘態;林少也笑了,一臉羞澀。

他們的臉都被夕陽映得紅紅的,但夕陽下的每張臉都是不一樣的人世百面相。

“你來晚了”

“來晚了是什麼意思?”

“來晚了的意思就是我剛把錢花光了”

“就算上個月嫖了十五個姑娘,你的錢也花不完”

“花不完”

“可是你的錢還是完了”

“一文錢都不剩,因為...”

“因為,我所有的銀子都拿去換了它”李慢慢指着攤子上的一長一短兩隻紫毫畫筆解釋到。筆是好筆,筆桿如白玉,筆尖如錐刀。

郭芒瞪着眼睛,起身,準備砸攤子:“狗日的,這二筆值你全部的家當?”。

“它確實值”說話的是林少、從畫布後面探出全部腦袋的林少:“潑墨窮三代,妙筆毀一生。這雙江南老兔紫毫,便是嫖上五十個姑娘也是換不來的”。

李慢慢笑了,真心實意地笑了。郭芒發現林少不僅自己喜歡吹牛皮,別人吹牛皮的時候也捧得一手好哏。

“狗日的二筆”說了一堆屁話,計劃卻泡湯之後的郭芒憤憤罵了一句,直挺挺地癱到了石階上:“真他媽想砍死你”。

“你若真砍了他,我便砍了你”說話的是一個人,來的是三個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

....................

說話的男人穿着一件和林少身上樣式彷彿的白衣,這白衣穿在林少身上剪裁得當,穿在這男人身上卻像個袍子——他站在那,比癱着的郭芒高不了多少,和坐着的李慢慢目光齊平。

旁邊的男人身材宏偉,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像一座鐵塔般杵在那,不動如山。走在最後的女人看不清容貌,因為她穿着太華美了,她身上隨便一件衣裳一樣飾品都比李慢慢的畫筆精緻上三分,貴上三倍。不太美麗的女人穿太過華貴的衣裳,實在是一個愚蠢的選擇,可惜大多數女人並不懂,至少,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懂的。

“這位要砍了我的仁兄你認識?”郭芒眉毛一挑,從台階上彈了起來。

“他們可能是你遠房親戚”李慢慢慢條斯理的答道。

“親戚?”郭芒瞪大了眼睛。

李慢慢還是坐在那裡,臉像苦瓜開了花一樣精彩:“天水城郭家的,難道不是你親戚?”。

雖然都信郭,但這麼有派頭有錢的親戚郭芒大致是沒有的,就算有,大約也是不會相認的。

不過天水城郭家,郭芒還是有所耳聞。天水城距離古城只有百里左右的路程,也是附近較大的一座城邑,而郭家是天水城最有名的幾個地方武林家族之一。郭家年輕一代最出名的正好是三個人,正好是兩男一女:山嶺巨人郭幻城,鐵骨錚錚郭紅日,十字神斬郭眉。

“你是山嶺巨人郭幻城?”郭芒衝著中間的灰衣大漢問道。就算打架,郭芒也想找個身材彷彿的,他一直是個公平的人。

“不,我是郭紅日”大漢搖了搖頭。

郭芒眼睛轉了一大圈,終於轉到白衣矮小男子的身上,矮小男子的臉色已然鐵青,很顯然,他才是郭幻城,郭家年輕一代第一人——山嶺巨人,郭幻城。

郭芒還沒來得及笑,林少先笑了。

林少發笑的原因似乎和郭芒不太一樣,他一直在那看畫,就算來了三個明明看不上去不好惹的人,他還是在那看畫,從頭至尾,他的餘光也沒有瞟過這三人一眼。

“你覺得好笑?”郭幻城的眼光比錐子還要銳利,似乎要將林少釘在那塊破畫布上。

“好笑”林少含着笑,說話的對象卻是李慢慢,手中指着畫卷角上夾着的一張紙:“這幾個字是什麼鬼?”。

李慢慢伸過腦袋,看了看紙上的三個字:“道德,裱”,想了想:“哦,這是道德樓主人找我求的畫,我畫好以後他一時外出沒來取,就給裱了起來,又怕別人拿錯,就寫了這三個字。”

“道德樓,道德裱...嘻嘻,你他娘真是個人才”林少笑彎了腰,眼睛也彎成了一道小橋流水。

郭幻城快氣瘋了,白色的袍子無風鼓動,隨時要爆炸一般。在天水城,郭家雖然不是最大的家族,但他卻是天水城年輕一代不折不扣的第一人,他說話的時候沒人敢多嘴,他問話的時候沒人敢不正臉回答,畢竟,天水河裡的浮屍會教給不聽話的人很多道理。

“轉過你的臉,回答我的問題”郭幻城一字一頓吐出,聲音冷到了極點。

林少茫然轉過臉,目光游離地轉了一大圈,才落到了郭幻城身上,一指自己的鼻子:“你在和我說話?”。

“你覺得好笑?”郭幻城冷聲重複了一遍。

“你在和我說話?”林少茫然重複了一遍。

郭幻城已經瘋了,這種弱智的對話他一刻也不想再持續,但他偏偏找不到發作的理由。

幸好林少又開口了,他優雅地摸了摸鼻子,羞澀地說道:“對不起,我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說完又把頭埋進了另一副畫作中。

不僅郭幻城目瞪口呆,郭芒也傻了:這貨在江湖上就是這麼和別人交流的?能活到現在真他媽是奇蹟,比西瓜還大的奇蹟。

林少身上彷彿永遠帶着一種讓周邊人尷尬的迷之天賦,本來可能會打成一團的幾個人,現在正傻傻地站在當場,任憑几只烏鴉從頭頂飛過,丟下了幾泡稀屎。

不過,有女人的地方就不會一直尷尬下去,女人是調節氣氛最好的利器,沒有之一。當然,這是一種雙向調節:她可以讓弱不禁風的男人為兄弟兩肋插刀,也可以讓義薄雲天的男人插上兄弟兩刀。

郭眉就是這樣一個善於調節氣氛的女子,一個明媚的女子,雖然她塗粉,描眉,畫唇影,但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好女孩,和外面的妖艷貨色絕不一樣。

從看到林少的第一刻,郭眉就覺得以前認識的男人們都是掛在屋檐下風吹日晒的老臘肉,而這個羞澀的白衣少年,才是剛擺到案板上的小鮮肉,她想把這塊小鮮肉帶回家,炖成紅燒肉,然後一口一口地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