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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年落地生根的腳有點發軟,葉老鬼一肚子的雞湯開始化為尿意。古城不是沒有發生過凶殺案,他們也不是沒有見過亡命之徒,但眼下這人不同,絕不相同,他不是在殺人,他是在享受,享受獵物生命消逝的始末,如同那朵剎那開謝的冰花。

兩人倚着背後一棵巨槐,鋼刀、短槍各護一方。頭頂的樹枝隨風搖曳,陸離的怪影晃在屍身之上,彷彿孩子氣的神祗,在把玩人世間的一切。

長街人盡,燈火更明。

“凝水成冰,落花尋陌”遠處的林少徐徐起身,喃喃道:“他怎麼會來此地”

眼底的思緒穿過了蒼穹,那片莽莽蒼蒼的大漠黃沙中,兩座城,漢唐平天城和貪狼怖腥界,遙遙對峙。耳邊似又傳來一片金戈鐵馬的呼嘯聲:“刀在手、殺趙狗”。怖腥界五賊之一,銀翼殺手趙雙廷,竟會是他。

怖腥界和古城,一如咆哮的地獄血口,一如寡淡的俗世凡隅,修羅道和人間道,雲樹遙隔,本不該有任何交集。而眼下,怖腥界的趙雙廷殺了古城的高圓圓,林少不僅意外,更覺荒謬。

銀衣人趙雙廷步履寫意,行到孟千年和葉老鬼近前,卻不看兩人,凝視屍體,笑道:“高先生,你醉了,我帶你回家吧”,說完又一舉杯,似商榷道:“兩位兄台,你們說,可好?”

葉老鬼差點忍不住點頭,孟千年卻一抖短槍,沉聲道:“你殺人,我捕你”。釘子就是釘子,雖然平凡不起眼,雖然幾乎被拍彎,但依舊夯實、沉穩,永不退縮。

一聲長喝在街邊響起:“說得好,老孟”,郭芒衝天而起,直落到三人一屍近前,肩上竟然扛着一條長板凳,相當可笑的姿勢。

“你來幹什麼?”孟千年低聲斥道:“這是官差之事,別來參合”

“老子又想打架了,不行啊?”郭芒瞪眼,一指趙雙廷,笑道:“何況這廝一臉五行缺爹命里欠揍的樣子”

趙雙廷並不生氣反而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很滿意這三人的表現,因為,他又可以快樂的殺人了。

林少雖然也很滿意郭芒的表現,但是很頭疼:趙雙廷的武功絕不算低,固陰冱寒的內勁“凝冰指”加上玄妙莫測的“落花尋陌”暗器手法,在高手雲集的怖腥界也足以步入前十五之列。當然,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力真的只剩下平日一成左右,罩住趙雙廷,問題不大,護住郭芒三人,有難度。但郭芒這狗日的一言不合就衝出去了,林少又怎能無動於衷呢?林少苦着臉,低頭邊思索邊走了過去。

趙雙廷眼神透出亢奮,臉上若有紅暈,舌頭輕舔嘴角,享受着美酒的余香和死亡的氣息。

“你們一起上吧,我趕時間”臉上卻是雲淡風輕,他喜歡種感覺。

郭芒直想吐,嘔吐。這人給他的感覺就是:小島上走出一土著,手持一顆茶葉蛋,見人就問:“喂,八心八箭茶葉蛋,見過沒?”。

想到這,郭芒彎腰拾起一塊東西,劈頭蓋臉砸了過去,罵道:“丟你媽的一臉切糕”。

趙雙廷嗤笑一聲,輕轉身姿,隨意避過,兩指在酒杯中一引,如青龍吸水,一道酒柱升空,剎那又在空中凝成一截冰錐,宛若魔術般神乎其技。趙雙廷手背輕輕一擊冰錐,冰錐頓時四分五裂,錐尖呼嘯,直襲郭芒,冰塊旋轉不定,或即或離,分卷向三人。

葉老鬼的鋼刀劈向一顆冰塊,孟千年的短槍揮成了一道殘影。冰塊碰上鋼刀、短槍,突又炸開,裂成更小的冰塊,四方飄浮,無跡可尋。

落花,尋陌,知否?這就是趙雙廷的落花尋陌,花落何處無人知,飄零陌上向誰痴?一記冰塊正中葉老鬼手腕,鋼刀飛出,葉老鬼怒喝;幾點細冰撞上孟千年胸口,罩甲破碎,孟千年悶哼。

一擊,葉老鬼和孟千年便飛退。這僅僅是趙雙廷暗器連環手法中的“分神”和“滅勢”,尾路殺招“式殺”毫無懸念的留給了郭芒——嘴巴比大糞還臭的郭芒。錐尖急若流星,迅如閃電,彈指便刺向郭芒面門。

郭芒面容沉穩,不悲不喜,不驚不怒,手中板凳用淺力推出,點向錐尖,稍一接觸,錐尖又裂,已細如冰針,冰針破空,如漫天花雨,風雨如晦,籠住了郭芒全身上下。郭芒先前只是淺力探出,此時即長又寬的板凳猛地收回,持在手中,全力貼身揮舞,一招江湖上最常見的防禦招式“夜戰八方風雨”須臾施展開來。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不僅寬,而且輕,郭芒全力揮舞之下,已旋成一道寬厚的木牆,全身上下不留一絲縫隙。叮叮數聲,幾根冰針被板凳嘯起地旋風帶飛,幾根冰針被板凳揮起的邊角撞碎,幾根冰針釘在了板凳舞起的木牆之上。這可笑的板凳,在對付暗器時要比鋼刀、短槍好用一百倍,郭芒是不是早已想到?

趙雙廷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一個執拗的捕快,一個冷靜的刀頭,一個看上去腦子有問題卻出乎意料的莽夫,還有一個站在不近不遠處看戲的觀眾,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像融入天地蒼穹之間一般靜謐。

趙雙廷心中隱有不安,說不出來的壓抑感。作為一個常年廝殺於黃沙大漠的高手,感覺比武功更為重要,武功殺人,感覺保命。他決定,遵從於自己的感覺:

趙雙廷一道銀影掠到高無庸屍體前,彎腰,伸手探入屍身懷內,摸到一冰涼方正之物,臉上浮出一抹喜色,正欲起身回首離去。

驀地,屍身的雙手猛然伸出,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了趙雙廷手臂,屍體臉上的鮮血凝固成黑紅色,額間的窟窿像一雙睜開的惡魔之眼,嘴角彷彿帶着一絲嘲弄的獰笑。趙雙廷雞皮疙瘩乍起,眼睛瞪出可怖的神色,渾身就像拉滿了弓的弦一樣,竭嘶底里地驚甩手臂,酒杯落地,先前颯然自若的神情全然不見。

林少心中一念自動,六識之中抖出一絲波瀾,如白駒過隙,腳下踏破虛空,一掌劈向屍體後方的巨槐樹身,口中急喝:“郭芒,退”。

林少一掌拍中槐樹,巨槐晃動,疏影橫斜。一道紅影從槐樹中像血水一般涌了出來,不是從樹上,也不是從樹後,而是真真實實地從樹腹之內破腹而出,柔如無骨,滑如屍油。紅影顯出,似跗骨之蛆繞樹蜿蜒盤旋而下,速度之快,連林少也始料未及。

瞬時之間,紅影如一道血色之雲,兜頭罩向趙雙廷。趙雙廷一隻手臂被屍手扣住,正奮力掙脫,臉上惶恐之色,比之前活着的高無庸更勝,眼見紅影飛至,嘶喝一聲,另一手慌亂中迎了過去。

紅影落地,顯出形身,若是一女子。那女子嘴唇微動,似呢喃自語,又如低斟淺唱,輕輕吐出幾個詭譎的音節。趙雙廷渾身一震,眼神瞬間枯萎了下去,瞳孔縮成一點,整個人突然就像中了定身術一般保持着伸掌出去的姿態紋絲不動。紅衣女子單手從袖間伸出,指尖又挽出一個奇怪的手印,隔空一指點向趙雙廷眉間。火光乍現,趙雙廷整張臉突然、頓然、猝然燃燒起來,像從墳墓內飄出的鬼火,閃着紫色的火焰,鑽入了七竅之內。趙雙廷卻依舊一動不動,彷彿一尊正在烈焰炙烤下不斷融化的蠟像,頭髮在融化、眉毛在融化、耳朵在融化,整張臉融成了一張攤平的肉餅。

風高月黑,人間煉獄。上一刻趙雙廷用冰花殺死了高無庸,下一秒卻死在鬼火之下。

葉老鬼突然扶着樹吐了起來,一肚子的雞湯又從心靈湧出了喉嚨;孟千年的腳已經快站不穩了,如同在一個深淵噩夢裡反覆掙扎卻醒不過來;郭芒的頭皮也開始發麻,就像黑暗中有一隻小手拿着梳子輕輕滑過頭皮:

妖術,絕對的妖術。一瞬之間,從容避開林少凌冽一擊,從樹腹憑空而現,視郭芒、孟千年、葉老鬼三人如無物,一吟一指擊殺趙雙廷。加上那具突然“活”過來的屍體,不僅郭芒三人如見鬼神之力,連林少心中也乏出了黑雲壓城的震駭之情。

紅衣女子回首看了一眼坐在樹枝上沉默的林少,清冷的眼神流轉而過,似有點揶揄之情,也有點玩味之意。紅袖一揮,從高無庸屍體胸口帶出一物,捲入袖中,玉手輕挽手訣,落在地上玉光杯中的美酒宛若受到神靈的召喚,凝成一條細線,舞了起來,直入女子口中。

“這酒,確實不錯”紅衣女子淡淡笑了笑,漠然的語調中居然透出一點俏皮。紅影一閃,杯弓蛇影一般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