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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亭衣巷,顧府。

顧思耘左手拿着一隻尺長的淺黃色船兒,右手舉着一副火齊對着那船兒,坐在書房裡頭仔細端詳着。

這是從西域藩國運來的象牙船,從中鏤空,上雕人十二,馬三,牛七,狗六,還雕出地毯、銀瓶、桌椅、氈子、葡萄、石榴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人有穿胡服的,有穿大晉常服的,有袒胸露乳的,看着既精緻又奇怪。

這物件奇便奇在一個稀罕二字身上,若是放在京城之中售賣,端的價逾千金。

這原是特意尋來送給延州城內一位官員做壽禮的,後來延州城滅,那一位也送了性命,東西便被收進了庫房。

除卻這象牙船,顧思耘手上拿着的火齊也不是凡物。

火齊本身就昂貴,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用不了,尤其這一件上頭還鑲刻了寶石、玳瑁、由金銀絲兒攥成了一個柄,而頭上的玻璃鏡兒更是透透亮亮,用來視物,照得東西在其下又大又清,比起尋常的火齊要厲害許多倍。

顧思耘對着那船兒研究了半日,有滋有味的,時不時還端起桌上的果漿飲子來喝兩口,嘴裡哼着小調,美得只差沒有上天。

他這邊還在享受,忽聽外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着一個小廝在門口湊進頭來低聲叫道:“少爺,老爺來了!您趕緊收拾收拾!”

顧思耘嚇得差點一個趔趄,他手中那火齊也就罷了,畢竟不大,隨便攏一攏就好,可那象牙船兒足有尺長,卻是十分難藏,倉促之間,只得收攏到了袍子下頭,用雙腿夾了,匆匆忙忙整了整衣衫,又把桌上的書籍文章挪了挪,拿筆沾了墨,在紙上抄啊寫啊的,做出一副認真進學的模樣。

他架勢才擺好,連字都沒有來得及多寫幾個,就聽腳步聲由遠而近,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顧思耘扮作一副沉迷進學,方才聽到的樣子,這才抬起頭,見了面前的人,驚訝地喊了一聲“爹”,把手中筆放下,這便站起來行禮。

他還沒站直身子,便察覺到不對。

——雙腿間夾的那一艘象牙船兒,實在經不得他這樣折騰,腿一直,便要掉下去了!

他使着力氣別彆扭扭地行過禮,不想對面那一位卻並不像往日一般叫他坐下繼續念書,而是走得近了,拿起他桌上寫了幾個字的紙頁,又拿起那一本書,問道:“上回叫你做的文章呢?”

顧思耘心中暗叫一聲“要命”,連忙對跟在後頭進來的書童令道:“把我前兩日做的文章取過來。”

那書童呆了一下。

少爺這幾日不都在賞玩那幾件新鮮玩意,哪裡有做什麼文章?

他簡直要懵。

顧思耘當著他爹的面,不敢做出什麼表情,只得嚴辭道:“就是前日我讓你收起來的,放到哪裡去了?還不快取出來!”

書童嚇得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道:“小人忙糊塗了,一不小心忘了放在哪裡!”

顧思耘瞪了他一眼,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還不快去找出來!”

又轉頭對面前這一位道:“爹,下頭人不得用,不若待他找到再給您送過去?”

顧明立在桌邊,一言不發地看着顧思耘裝傻充愣。

如果不是因為只剩下這一個種……

他冷冷地瞥了自家兒子一眼,眼底的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逝。

吃虧就吃在出身差,吃虧就吃在大婦沒娶好,吃虧就吃在沒多一個兒子可以選。

顧明少時家中甚貧,藉著親緣,去投了族內一位兄長,因他十分機靈,既肯吃苦,又肯多學,得了對方器重,後來便漸漸在其門戶之下佔了一席之地。

約莫是十餘年前,他投的那一門顧家生意愈做愈大,也不曉得那一位族兄是怎麼做到的,竟然打通了同西域好幾個藩國的商線。

鵪鶉蛋大的紅火玉,幽藍幽藍的寶石,又厚又密的羊毛毯,形狀各異的銀器,各色乳香,玫瑰熏香露子,西域煙草,只要是運了回來,沒有賣不出大價錢的。

鼎盛時期,他同八九個投到其門下的族人一起打點着八條這樣的商線,銀子簡直都不當做銀子,只當做石頭。他還記得第一年去走商線的時候,看到運回來的貨賣出那樣的價錢,整個人都要發昏了,當真是一輩子沒有見過那麼多銀錢。

後來不曉得那一位族兄是出於怎樣的考慮,自己斬斷了其中幾條最賺錢的,只留了三四道普普通通的線路,兩年走一回,雖然依舊是賺起來富得流油,卻再不似從前那般,還特意拉了幾個延州城內的官員親族入伙,每回都白白分錢出去。

他當時年輕,不曉得這是什麼道理,心裡還有一陣子嗤笑對方年紀越大,膽子越小。

哪有人嫌銀子得多的!

可直到他自己現在也坐到這個位子了,才隱隱有些明白對方的做法。

銀子多了,真的燙手……

但凡有些身家,城裡那些個官員、胥吏,沒有一個不盯着你,上上下下都要打點。

果然官商官商,朝中無人做官,外頭就不好做商。

怪不得都說富不過三代,還說要詩書傳家。

再有銀子,衙門稍微勾幾下手指頭,你就得傷筋動骨,可若是家門之中有人會讀書,出了哪怕一個做得權,簡直是哪一處都大開方便之門。

想到這裡,顧明更是氣惱。

顧清巒五個兒子,除卻最小那一個不肯讀書,傻乎乎地非要去習武,其餘個個都不要他操半點心,出挑得很,如果沒有那一回北蠻屠城,說不定就叫他翻了身,一家人鯉魚躍過龍門。

怎麼到了自己,就這樣不省心?!

顧明捏著兒子桌上的那一本《論語》,幾乎要氣得七竅生煙。

他從小家貧,着實沒有機會念書,是後來跟了顧清巒,為了讓他能算賬管事,才得了對方請的秀才給他們幾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開了蒙,雖然不到做學問、做文章的程度,《論語》這等最淺顯的文作,還是看得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