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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延章是帶了不少銀錢出來的,便是日日請這五十多號人吃飯,等到了定姚山,最多不過十來天功夫,也花不了多少,然而他卻不能這樣做。

他此時不過一個役夫,若是轉為陳順的角色,倒是未必不可,可換了役夫的身份,越俎代庖,是為大忌。

算了一下人頭,顧延章同小販買了五人的飯食,又選了酒肉,把東西提回了營地。

此時天已半黑,役夫們撿了些枯枝回來,攏了幾堆火,各自圍坐了,而那三個長夫同陳順仍舊佔了一處角落,也生着一叢火,雙方涇渭分明。

顧延章提着飯食到了四人跟前,打了個招呼,把東西擺在地上,笑道:“頭一回能同幾位軍將走得如此近,在下也不圖別的,原學過幾手功夫,只想叫諸位點撥兩手,不知妥不妥當?”

他一番話說得自然無比,卻是不亢不卑,連那吃食擺放的位置都選得剛剛好,既不太近,讓人心生警惕,也不太遠,足令人能把那泛着油光的肉塊,鹵得濃油赤醬的雞鴨,幾碟子下酒菜看得一清二楚。

伸手不打笑臉人,有人提了這樣一堆子吃食過來,大晚上的,被那等難吃的飲食傷了胃,得了這樣體貼,誰又說得出個不字?

三個兵士一個也沒說話,也不拒絕,只坐着不動。

顧延章把吃食一一攤開,又擺出來幾個破瓷碗,將帶回來的酒葫蘆拿出來,給他們倒了幾碗熱酒。

村酒不烈,還摻了許多水,倒出來連酒香都是淡淡的,可這寒冬之中,裊裊熱氣騰起,卻叫人一見便忍不住吸起鼻子來。

有酒有肉,有菜有飯,顧延章只招呼了一聲,三人立時就聚攏過來,兩杯熱酒下肚,各自都敞開肚皮吃喝起來。

陳順在旁邊咽了口口水。

顧延章轉頭道:“陳大哥怎的只干坐着,給你倒的酒都要冷了!”

轉眼之間,便同幾人稱兄道弟起來。

陳順肚子里又空又涼,聽得他招呼,立時借驢下坡,坐了過來。

幾人大吃大嚼,邊吃邊聊,顧延章有意套話,把自家姓名通稟了,卻見對面陳順只曉得點頭應是,而那三個長夫,也是面色毫無異常,頓時心中打了個問號。

顧延章滿肚子的學問,這學問不止於詩詞歌賦,經注文章,一樣有着許多趣聞軼事、閑話野談,此刻牽了幾個引子下酒,又拿話來同幾名長夫問,只扮作少年郎一心羨慕的模樣,打探些軍營之事。

他問得巧妙,均是些有趣又不犯忌諱的,還有意無意之間,暗暗引得幾名長夫自誇吹捧,藉著酒肉之力,很快同幾人熟稔起來,說說笑笑,諸人也放得開了。

幾人吃飽喝足,顧延章收拾了殘物,把那酒葫蘆里灌滿了井水,支着枯枝將其掛在火邊,等它燒熱,又拿了盤花生米出來,一併談起閑話。

他一面同他們說話,一面藉著火光,觀察起幾人的神色來。

奇怪。

若是想要結果了自己,最方便的,難道不是在押解路上動手嗎?連拋屍都方便許多,把責任往失腳掉落等處一推,甚事都不用管,可瞧這幾人,都十分正常的模樣,不像是有什麼圖算。

顧延章自知自家只是一個沒甚背景的白身,若是對面三個兵士當真有意要加害,根本不需要遮掩什麼,說話行事,肯定會露出幾分跡象來,可一頓飯吃下來,他也實在是狐疑不已。

這幾個兵士,就是來尋常來押解輜重的,他們月前才轉入衙門,從前一直在軍中,按其中一人的說法,他雖沒品級,卻當真是個軍將,身上還領着幾個北蠻首級的功勞,如果不出意外,過個一年半載,這一回能在陣中再攢上三五個人頭,說不得便能升上一兩級,以後也有個頭銜了。

三人在州府衙門才這樣短的時間,要收買,可能性並不大。

顧延章觀察了一個白天加大半晚上,又聽了許多話,終於在心中下了定論。

——看來今夜是能睡個安穩覺了。

聊了半日,葫蘆里的水咕嘟咕嘟開了,顧延章拿張破布包着,給對方才喝乾酒的破碗倒了些熱水,笑道:“趙二哥,既如此,難得此回平章相公正在陣前與蠻子廝殺,你不去搶功勞,怎的跑到後頭來了?押個輜重,能撈個甚好處?”

說到這個,對面那趙二哥朝旁邊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還不是為了那幾車子……”

他說到一半,被一旁的同伴拉了拉手,這才突然醒過來似的,連忙住了嘴,道:“都是辦差,哪有挑肥揀瘦的道理,上頭怎的說,我們下頭的自然就怎的做。”

聊了這許久,那趙二也起了些好奇心,便反問道:“倒是顧秀才,你這樣的人才氣度,怎的不去考進士,卻是跑來服了夫役?這不是三四等戶乾的嗎?”

他這一個秀才不過是往高里稱呼,其實,他也知道顧延章並無秀才功名在身,而那話中之意更只是客氣——延州這許多年出的進士,當真是寥寥可數,倒是特奏名有不少。

所謂特奏名,是指能經歷科舉十五屆以上,又沒落得個出身的應試者,朝廷為了予以安慰,單獨賜給的稱號,相當於科舉出身,不過也只是個名頭而已。

拿特奏名的,便是十歲開始下場,能得這個名頭,至少也是五六十了,委實不可能因此而得官,免個役,每年領點錢米就了不起了。

顧延章笑笑,道:“朝廷徵召,我也同幾位大哥一樣,不過聽令而已,且不去管他。”又問,“照着咱們如今行路,甚時才能到定姚山?”

他並不打算把實際情況說出來,至少現在不打算。

幾人不過萍水相逢,又是才識得,說了也無用。

趙二見他不說,情知其中必有問題,只他也不多問,只看一看黑漆漆的夜空,道:“照着今日這樣的行程,多半八九日便能到了,只這氣候,說不得便要有雪,路難走起來,就不好說了。”

聊到半夜,眾人各自散去,趙二等人到底沒指點成顧延章的武藝,只說次日再看。諸人回到營房裡,湊合睡了一個冰冷的囫圇覺,等到次日起來,果然天色陰沉沉的,眼見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