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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贛州是否應當推行蓄養白蠟蟲一事,崇政殿中斷斷續續爭執了月余,幾經反覆,左曹、右曹二部不斷扯皮,到得後來,所爭的已經不單單是贛州的白蠟蟲了。

楊奎陣前征戰數年,硬撐着回京,跟范堯臣吵得天翻地覆,卻也沒能把獎銀與撫恤如數要回來。

他鬱積於心,惹得舊傷複發,饒是剛強如鐵,也再沒撐住,一下子就病倒了。

陳灝早恨不得把范堯臣殺而食之,平日裡頭沒有辦法,如今逮着機會,便帶着一幫朝臣跟對方撕扯起來。

兩邊鬧來鬧去,早已脫離了原本的初衷,白蠟蟲是好是壞,該推行還是不該推行,早沒人去管,而是開始陷入黨爭,每日各自搜羅對方平日錯處,在朝堂上互相攻訐。

趙芮開始還不覺得有什麼,反而很是欣慰,覺得雖然楊奎不在,可陳灝跟范堯臣鬥起來,即便是弱上一二分,卻也半點不後退。

然而到得後來,他漸漸認識到不對起來。

蝗災、旱情、戰事、流民,好似已經沒有半個人去理會了,每日朝中鬧得烏煙瘴氣,儘是吵鬧不休。

他不得已,只能敲打了幾個鬧得最厲害的臣子,外放的外放,罰俸的罰俸,降職的降職,又將申斥了一番陳灝、范堯臣,才將事情堪堪壓下去。

之後,終於由趙芮拍板,定下白蠟蟲應先在會昌、盛寧兩縣試養,而贛州也要嚴守州中農畝,勿令農人全數棄田養蟲。

此事告一段落,兩派的火被趙芮強行掐滅,可火藥味卻並沒有消除半點,每每朝會,如果不是天子強壓着,好幾次差點便要當殿吵起來。

趙芮無法,只得把已經請郡的孫相給重新請了回京,命其復相,而范堯臣則是轉為次相,此外,政事堂、樞密院中各人官職也各自進行了調整。

而遠在贛州的顧延章並季清菱,卻是半點都不知道,因為二人的一封奏章,並一些個進呈之物,竟成了兩派黨爭的導火索,把朝堂幾乎鬧了個天翻地覆。

而當京城的天子近侍帶着聖旨,一路往贛州疾馳的時候,撫州、吉州等地的數萬災民,已是陸陸續續,比他先一步抵達了地方。

***

贛州地處大晉中南部,一過立冬,便開始颳起濕冷的寒風。

路邊的葉子掉得並不算厲害,依舊還帶着綠意,只是不知是被蟲咬了還是怎的,看起來窪窪坑坑,七零八落的。

葉三常打着哆嗦,走在官道上。

他手裡拄着一根拐杖,身上衣衫襤褸,腳上穿的布鞋底已經幾乎都要被磨穿了。

在他後頭,村裡的一百一十三人,以戶為單位,三三兩兩散落在路上,人群裡頭安安靜靜,連說話的人都少,只偶爾聽聞到不懂事的嬰兒有氣無力的哭聲。

不是村民不想說話,而是他們實在是又餓又累,早沒力氣閑聊了。

嬰兒的聲音斷斷續續,有一下沒一下的,與糧米豐足的人家裡頭那些個幾乎要震上天去、聽得親生父母都想打人的哭聲不同,而是嚶嚶的,才吊起氣來,你還在等着他嚎哭,他便已經又低了下去。

人群麻木地行走着,面黃肌瘦,臉上寫着飢餓,寫着茫然,還寫着無措。

遠處,一個人影朝這邊三步並兩步地走了過來,行得近了,葉三常才見到對方那深深凹陷的臉頰。

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一看就是許久沒有吃飽飯了,腳步虛浮,兩頰雖然凹陷,可肚子卻是鼓的——這是吃觀音土吃出來的。

“三叔公,前面就是贛州了,前頭有人家,說是再走半個時辰,便能看到城牆。”距離葉三常還有三四丈,那漢子不願意再往前走,只想省點力氣,便開口叫道。

他聲音不大,一聽便是中氣不足的樣子。

葉三常咳了兩聲,轉過頭去,跟身後的人道:“同大家說一聲,前面就要到贛州了,看看那一處官府有沒有粥施,若是有,咱們便多留兩日。”

他一聲令下,眾人便一個接一個往後把話傳了下去。

村中人人拖家帶口,又有許多行李,走起路來,難免比尋常人慢,大半個時辰過後,才終於看到了贛州城的城牆。

眾人皆是鬆了口氣,加快了步伐,想要早些入城。

然而距離城門還有好幾里地,葉三常等人便被一處關卡攔了下來。

十來個吏員,三四十個兵丁站在一旁,一一問詢着往來行人。

葉三常一行自然是沒有辦什麼路引,只把戶籍亮了一下,又言明身後乃是一個村的,都是逃難至此。

當頭一名吏員和氣地問了幾個問題,葉三常作為葉家村的唯一一族的族長,一一答了。

很快,他與身後的一眾村名,便被那名吏員帶到了不遠處的一處營房之中。

對方帶着幾名兵丁,給這一百來號人一個一個做了登記,接着每人發了一塊上面寫了甲號的序牌,又一人發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水,並一個不大不小的炊餅。

等到葉三常把粥都喝得乾淨了,那吏員才問道:“葉大爺,你們是打算在此常住,還是打算去往他地?”

葉三常帶着族人一路逃難,已是行過數十個州縣,頭一回遇到竟是有官府中人來接應,一時有些局促。然而他好好歹歹也是一族之長,也做過里正,過了一會,便老實問道:“這兩樁有甚不同?”

那吏員便道:“此處乃是贛州,咱們州中自有規矩,若是路過此地,官府管三天吃住,時間一到,便請自離。”

“若是常住,此處營地便是你們住宿之處,年滿十八,不過四十五的男丁,每日一人做工兩個時辰,便能管三個人白住一日,每日一人做工滿三個時辰,便能管三個人吃住一日……”那吏員態度極好地解說道,“若是老弱婦孺,也可在營地裡頭幫着做飯、挑水、洒掃,或是去田間捉蝗蟲,用來換糧換米,或是換吃住。”

葉三常聽得極是認真,忍不住問道:“男丁是做什麼工?”

那吏員道:“如今城中正在修暗渠……”又細細解釋了一番。

葉三常還未發話,許多人已是站起身來,圍了過來,聽那吏員說了半日。

“三叔公,咱們且留在此處罷,不就是做工嘛?哪一處不是做?建州、漳州都是人,還不曉得會不會剩下事情給咱們撿?”

“三舅老爺,也不曉得前面州縣還有沒有糧米賑濟,不若先在此處攢點米面罷!眼見天時越來越冷,再走下去,大人還能勉強支應,小孩子都要撐不下去了!”

“若是留在這一處,挑水我能挑得動的!”一個抱着小孩的婦人道。

另一個老婦也插嘴道:“我挑不動水,卻是能燒火做飯的。”

葉三常也早動了心,他掃了一眼屋中眾人,見個個抱着碗,一副不願意走的模樣,便對那吏員點一點頭,道:“我們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