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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州自建流民營在前,請撫數萬流民在後,卻俱是‘有備無患’,只說過那營地之中‘可納流民五萬餘’,從未說過這流民數萬,便當一直在贛州不走了。”

范堯臣越說越是振振有詞,只道:“請陛下思之,吉州、撫州至贛州,沿途有衡州、郴州、韶州、浛縣、盂縣、孟縣,大大小小二十餘處州縣,此時回去翻這些個地界上呈之折,又有哪一個不在說自己在時時籌備撫賑流民?”

“贛州乃是上縣,慣來都是江南西路糧倉所在,上年還緩繳了歲糧,請陛下細觀其去歲初冬之時上呈之折,又有哪一份是在請撥銀糧?”

趙芮認真回想了一遍,當真好似沒有。

范堯臣已是又道:“撫州、吉州兩地災民東去避難,以常人之所思,沿途州縣救濟乃是慣例,必是要落定於建州、漳州、寧波等處,臣數月以來,已是着諸州一應籌謀,好生撫慰流民。”

“贛州起初所上奏章,與其餘州縣並無多大相異之處,只建了一處營地,着州中招募壯勇,臣雖不如陛下辛勞,卻是一般地用心國是,若是當真知曉其中有異,又怎會隱瞞?實是才幹不足以察覺其中玄妙。”

說到此處,范堯臣又拿起了那幾本才被拆開火漆的摺子,道:“此數折中,半月一報,將贛州撫民情況一一呈往朝中,按着最久一折,已是有兩月有餘,可俱是七八日前才抵京,而今朝中諸事繁忙,襄州又才地動,川蜀民變,交趾又叩邊,不消臣說,陛下也是盡知。”

他頓一頓,又道:“贛州未發馬遞,也未發急腳遞,更是未有標註加急,臣一時未能批奏,確是臣之過錯。”

聽到這裡,趙芮的面色已經緩和了起來。

大晉疆域廣闊,政事繁多,外州外縣的公文遞上來,走馬遞或是急腳遞,便是緊急要事,一般只有軍情或是特別要緊的大事,才會用這兩種傳遞方式,一入京,便會直接送到天子案頭。

其餘摺子,都是由銀台司分類發往政事堂、樞密院,如果不是標註了加急的,壓上幾日,其實也正常的很。

最近事情實在是很多,便是放多了幾日,先去處理那些個標了緊急的要事,也不能怪范堯臣。

趙芮性情優柔,聽得臣子辯白了幾句,又都是在情在理的話,一時氣也消了幾分。

只是依舊有些不舒服。

范堯臣又哪裡看不出來天子心中的不悅,他琢磨了片刻,又道:“臣雖有錯,可贛州也着實有些草率……流民數萬人,這般重大之事,雖不能發急腳遞,卻也該標上一二加急之注罷?如今滿朝皆為撫、吉二州流民提心弔膽,全因贛州未能及時送信入朝……這顧延章,着實也是太過年輕了,做事還欠一二分成數……”

他口中嘆道,表面是在感慨,實則暗暗把自己背上背着的鍋,不着痕迹地往顧延章身上挪。

責任不能只擔在自己身上,必須分出去,尋來尋去,也只有這姓顧的新進最好欺負了。

人又不在此處,又不能辯解,還不是隨自己怎麼說。

然而這一回,慣來不怎麼計較的趙芮卻皺起了眉,道:“這又與顧延章何干,他按舊例上折,並無半點錯處,若不是滑縣這許久大雨,頭一回的摺子早送入了朝中。”

他一面說,一面望向了身旁自家特意囑咐小黃門搬過來的屏風,看着上頭那一幅營地圖,滿口誇讚地道:“顧延章有治政之才,若不是他一力承擔,如今江南西路還不曉得亂成什麼樣子!你看他在贛州,判疑案、得白蠟、撫流民、修暗渠,這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大功?如今朝中未能封賞便罷,范卿作為宰執,怎能因這一二小事隨意臧否新臣,朕還罷了,若是叫旁人聽到了,少不得要作為誤解!”

“做親民官的在外頭辛勞,范卿本該寬待些,如今還說這話,着實有些過了。”

趙芮一面說,一面看向了范堯臣,面上還帶着幾分責怪。

范堯臣簡直被天子這一番指指點點的話給堵得要吐血,偏生還不能反駁。

“旁的地方撫流民,哪一處不是惹得州縣之中怨聲載道,偏這贛州,竟着流民修渠,於城外建營,又有諸多應對之策,樁樁件件,皆是良苦用心!”趙芮說著說著,心情便漸漸轉好起來,口氣越發地激動,“以顧延章之才,只要多加歷練,定能堪當大任!”

趙芮望着范堯臣,好似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道:“猶記得當日朕才得知那顧延章所任州縣,還覺得不好,還是范卿說,贛州乃是上州,又是稍為清靜,更容易慢慢熟悉政務民生,待得上手了,以後去了旁地,也好就任得功。”

他笑呵呵地道:“誰成想那小子這樣能折騰,連一年都不願意等,這便給朕帶了這樣多的驚喜!”

說到此處,趙芮又取了放在桌旁的那一本冊子,着鄭萊拿去給范堯臣,感慨萬千地道:“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上回拿到那顧延章所做之轉運章程,已是覺得此人才幹卓着,此回得見了這一份流民撫濟之法,更為放心!舊人好,新人一樣不差,朕便不用擔心將來朝中青黃不接了!”

范堯臣聽得那一句“流民撫濟之法”,已是覺得心中一個咯噔,待得翻看起手中冊子,見得其中將贛州營地從初建到運行過程,由頭到尾,詳詳細細,九章四百六十一條,寫得清清楚楚,便是蠢材,只要照搬其中重點,便也能做個五六分出來。

他想到就在不久前,在家還在嘲笑那顧延章“究竟還是太年輕”,不曉得什麼是“立言”,此刻手中捏着這一本冊子,只覺得好似抓着一塊燒得通紅的炭,燙得只想把它甩出去,還要踩上兩腳才好。

趙芮不知內情,還要翹着嘴角道:“究竟還是要寒門出身,當日范卿撫流民,一般也是細緻周到,如今那顧延章撫流民,更是體貼入微,果然是過過苦日子,才曉得窮人的苦啊!”

老子才是寒素子!那顧延章巨賈出身,算個屁的寒門!

范堯臣咬着牙,硬生生把這一句話吞回了肚子,卻是梗得自己喉嚨又卡又噎,肚子里更是如同生吞了什麼放得臭了的肉菜一般,翻江倒海,噁心得直想要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