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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新來的大理寺官員將從前舊宗卷一挖,不但牽出不少前任官員,也一般牽出不少涉事其中的胥吏,此一時,便是想要改邪歸正,也來不及了。

偏只有他馬三,一根小辮子都沒有,誰來問,他都敢說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為的甚?

不過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而已。

明知手中權大,便要小心尋租,不能輕易許人。

多少人曾經暗地裡找過來,都被他義正辭嚴地打發了。

在馬三看來,有錢也要有命花。只有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得的好處又足夠豐富,耗的力氣又少,才是值得出手的。

這樣多年,他也只接過一樁而已,而這一樁,回報已是能頂得過其餘人幾十上百樁,而他要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且不說這一處馬三心中美滋滋地數着得手的銀錢,卻是不知道,自己前腳剛離開張家園子,未過多久,就有另一行人推門進得去。

而原本老神在在坐在上位的李程韋,則是早早便守在門邊,恭恭敬敬地候着來人。

雅間中燃着四根小兒胳膊粗的蠟燭,蠟身乃是白色,據說是贛州特有的產出,燃出的光燭連火尖都跳得不厲害,更是一絲異味都沒有,照得屋中亮如白晝。

馬三喝過的茶杯早已被撤走,空蕩蕩的桌面也擺滿了盤盞,盤子裡頭或裝小食,或裝果子,小食是時鮮菜,件件做得精緻好看,果子更是南北鮮果皆有,綠果紅果,皆帶着柄葉,下頭又用冰鎮着,冒着絲絲涼霧,顏色鮮妍可愛。

更有一小壺玻璃器皿裝着的雪泡梅子茶,顏色淺黃,斜插在冰中,瓶身上是冰激出的一大滴一大滴的水珠子,叫人一看,便心生清涼之意。

李程韋不過等了片刻,卻似過了千年萬年一般,好容易終於把來人候到了。

是一個四十齣頭的中年男子,相貌英俊中又帶着幾分斯文,穿一身青布襴衫,任誰來看,都會覺得這是個讀書多年,尚未得官的舉子。

那中年男子帶着四五個隨從,皆是相貌普通,看着十分不起眼,其中兩個跟得進了門,卻在門邊站定了,並不往裡邊走,另幾個則是在門外守着。

“三官人。”見得人來,李程韋對着地方行了一個大禮。

那中年男子揮了揮手,示意他起來,自己則是邁步朝裡頭行去。

雅間中並無伺候的小二,也無其餘侍從,李程韋連忙幾步上前,把上座的椅子拉了出來,請那三官人坐下了,自己才立在一旁。

“坐罷。”那男子神色平靜,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

李程韋低頭道:“小人站着便是,官人有什麼話,儘管交代。”

一面手,一面去將那玻璃敞口瓶取了出來,另用銀鑷子在一旁的冰水盆中取了一隻小瓷杯出來,親自給對方倒了一杯雪泡梅子茶。

他無論是行動,還是言語,俱都畢恭畢敬,可那中年人卻是半點不放在心上,也不道謝,也不抬眼,只隨手取了那瓷杯,喝了一口,彷彿是漫不經心地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會去了廣南?”

明明雅間裡頭的冰山依舊冒着寒意,此處並不帶半點夏日的暑氣,反而有些涼意襲人,可李程韋的頭上卻是幾乎立時滲出了薄薄一層汗,他喉嚨里卡了一下,“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認錯道:“是小人行事不當,思慮不周,本想大和尚只是隨手而為,卻未想到會有如此後果……”

事情發生那一日,李程韋當即便急急去尋了這一位在外頭的人稟了話,又請對方幫着遞了解釋的書信,可畢竟錯已鑄成,如今也不好說他與智信大和尚究竟應當誰來擔當大部分責任,況且書信畢竟只是書信,比不得當面說話。

李程韋多年行商,一張嘴極是厲害,說一聲舌燦蓮花也不為過,此時跪在地上,把當時的情形掐頭去尾地說了一遍,又道:“小人本是想着借了智信大師的口,宣揚一番,只要同杜府攀上了關係,將來想要接近,確實更是容易,眼下大理寺中並不好安排人,也無人敢同外頭人親近,尋來尋去,也就是那杜檀之更為合適。”

“本來一應都安排好了,只要傳言鋪得開來,小人便有把握將與杜檀之攀上親,只要做了親,將來什麼話都好說……”他說著說著,就嘆了口氣,道,“那顧延章本是順帶而為,因想着那權知大理寺卿的董希顏看上了他,說不得將來有可能進大理寺,看着從前,又是個軍前得用的,走得近一些,並沒有什麼壞處,卻是未曾料到,他竟那般手辣……”

言語之間,把自己撇了個乾乾淨淨。

他造出的是一張全心全意為三官人着想的臉,同杜檀之攀親是為了幫三官人插人手進大理寺,扯上顧延章是為了給三官人鋪平軍中之路,本來樣樣都算得極好,卻陰差陽錯,導致了這個結果。

行事的是智信大和尚,拆台的是顧延章,本來事情就要成了,只可惜了他一番拳拳向主之心。

李程韋一面認錯,一面甩鍋,錯認得誠懇,鍋也甩得漂亮,等到幾句話說完,餘光瞄了一眼對面的男子,復又重新認了一回錯,道:“三官人,此時確是小人不對,智信大師畢竟本來並全無準備,也未可知那顧延章家裡頭娶的那一個,會是這般記仇,也不曉他們當日說了些什麼,也不曉得那女子回到家中,究竟又同顧延章告了什麼狀……”

言下之意,惹得顧延章行此狠招,他並不知情,乃是智信大和尚自行為之。

他這一番行事,看起來十分險,可細細思量了,便知道並不要緊。

只要身在南征軍中的智信大和尚同京中一通書信,把來龍去脈詳細解釋了,便能戳穿,可他就賭那邊的信送不過來。

智信大和尚當日在那等情況下被帶走,腳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走路,南征軍中又是陳灝的天下,更有那顧延章管着後勤,怎麼可能給他機會對外聯絡。

等到南征完畢,十有八九,人也回不來了,還不是隨他怎麼說。

三官人又不是天子,就是成了天子,有那皇城司盯着,有言官看着,還會時時被人蒙蔽聖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