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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卞為官多年,凡事難免往複雜了想,聽得孫仁這樣說,立時就知曉此事棘手。

如果能確定是孫寧的種倒還好了,也不是孝期當中有的,直接接了回來,把母子二人養起來,什麼事都沒了。

可這般不確定是不是的,卻更麻煩。

如果認了是偏又不是,叫旁人知道這孫府頭頂的瓦片都是蒼翠欲滴的,實在是丟臉。

可如果不認,不管是不是,將來都後患無窮。

孫卞做過親民官,進過大理寺,開堂審案不在話下,也曉得刑名故事。

大富之家,等人死了再冒一個兩個出來認親的,實在不少,只要當真有那影影綽綽的痕迹,隨意尋幾個往日的憑據,有人在後頭使力,又聯合了胥吏、歹人,想要咬下那家一塊肥肉,並不是什麼難事。

依大晉舊例,外室子也好、私生子也罷,都是能分父母家產的。

孫卞從前做知縣的時候,便見過臨縣一家遠近聞名的富戶,家主死後,留下妻子並一子一女。

就在治喪的時候,忽的在堂上跑出一個抱着小孩的婦人,趁亂行到那靈柩前,跪地認親,哭訴懷中兒子乃是死者私生子,又要分家產。

當著三親五友,左鄰右舍的面來這樣一出,又是在喪事上頭,那老妻當即大罵說那婦人並小兒是騙子,又要將其趕了出去。

那婦人不肯走,抱著兒子當堂大鬧,眼見就要被轟出去,卻被老妻那兒子急急攔了,竟是當堂認下了那小兒做弟弟,又答應接入府中好好撫養長大成人,將來再來給他分產。

這般行事,外頭人聽了,自是人人都贊他一聲忠厚道義,只孫卞聽了,曉得這才是精明。

果然過了十數年,孫卞無意中重新聽得那一家人的舊事,才曉得那死者的“私生兒”早已長大,被兄長分了些田地,早出府自行混跡去了。

而其後也才慢慢有消息傳出來,那一日其實許多地痞就在外頭等着,一旦那婦人並私生兒被趕得出來,眾人就會去報官——都知道這一家實在是家資豐厚,已是買通了州府衙門中的胥吏,等着發這一筆大財!

幸而那兒子聰明,知道此事不好善了,一進了衙門,許多時候便是無事也會有事,

不被那等胥吏吃掉半數家產,便要謝天謝地,就算傾家蕩產,也不是什麼奇事。

既如此,還不如捨出點錢財給那不知真假的“兄弟”。

以孫卞的官位,自然不會擔心上了衙門,會有胥吏敢於訛詐,可他卻另有擔心——若是有人揪着這一樁事情來彈劾自己,便是辯解得清楚,依舊還是會被潑上一身污水,更何況此事還是一灘渾水,怎麼都說不清的。

不認自是麻煩,可若是認了,最終證實了這孩子不是姓孫的,而是什麼隔壁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他堂堂一個朱紫大臣,居然被外邊的酒娘戲弄了,顏面何存?!

孫卞越想越是煩躁,只覺得左右為難。

朝堂上邊已經不順利了,回到家中,還有這樣多煩心事。

***

孫卞本就事多,又遇得陳慧娘這一樁糟心的,自然更是沒辦法時時盯着下頭人去打聽當日救了父親同妹妹的打虎英雄,只得交代了一下尋人的思路便算了。

照着孫卞得知的消息,救人者有兩個少年,一個小姑娘,並幾個鏢師。鏢師自不必管,只看前頭兩個,據說當時年齡都不大,那小姑娘更是只有十三四的模樣。

如今五六年過去,算起來,諸人了不得也就是二十齣頭。

按孫芸娘的說法,除卻其中一個半路來的少年郎像是南邊人,其餘那一男一女,說的官話都沒有口音。

在孫卞看來,這樣的年齡,除卻寥寥數人,幾乎是沒有可能在那一日進金明池的。

金明池前幾日只對京官開放,能蹭進去賞花賞景的,十有八九,乃是京官的家眷或者友人。

孫寧老頭子原來說過那男子姓顧,與那小姑娘兄妹相稱。

可這一回,孫芸娘又說那女子自稱姓季。

這般前後矛盾,孫卞也懶得去瞎琢磨,只叫下頭人打聽京城裡頭哪一戶京官姓顧或者姓季的,家中如今有二十左右的兒女。

季是小姓,顧卻是大姓。下人打聽來打聽去,尋出了七八個符合條件的官人家,可一着人去問了,裡頭二十歲左右的兒女數年前皆是沒有出過京城。

這一下,又卡住了。

孫卞卻是不知道,全是自己的想法出了毛病。

季清菱進金明池,並非因為自己是什麼京官的女兒——她此身的父親雖然也是京官,可早已殉國——純粹是因為夫君身份才光明正大地進得去。

她與顧延章也不是什麼兄妹,其實就是夫妻。

孫卞把他們作為哪一家官人的兒女去找,壓根就是南轅北轍,找得到才是怪事!

***

且不說這一廂孫家下人無功而返,另一廂,季清菱卻是毫不知曉有人為了找自己同顧延章,已經快要把京城裡頭姓顧的、姓季的都掃了一遍。

她眼下正與柳沐禾在仁和酒樓中吃茶。

柳林氏的生辰在即,若只有季清菱自己,送壽帖再加點小東西也就足夠了,可如今得算上顧延章那一份,便要加些正經物什。

她二人約得出門去逛鋪子,想要尋些合適的給柳林氏做壽。

忙活了半日,終於把東西給訂好了,季清菱想着仁和酒樓的橙蟹同蝦蕈泡飯做得極好,如今正當時,索性已經出來了,也不嫌煩,便拉着柳沐禾繞了遠路來這一家吃。

秋末蟹膏正好,做橙蟹別有一番滋味,仁和酒樓本來就是客似雲來,此時更是人多。

兩人到得遲了,也未有預定,自是沒有包廂,只好在二樓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一面說著話,一面等着上菜。

不多時,便見一個夥計捧着幾碟子小食上得來,乃是林檎干、芭蕉干、榛子、榧子等等,再一會,另一人便端着一盤子橙蟹過來了。

盤子才上桌,季清菱已是看得食指大動。

橙蟹又名蟹釀橙,據說原是江南一名林姓男子所創,乃是取“橙大者截頂,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實其內,仍以蒂枝頂覆之。”從外頭看着就是一個黃燦燦的橙子樣,堪堪把橙蓋打開,那一股子蟹黃與秋橙特有的香氣已經撲面而來。

季清菱取了筷子,正要嘗菜,不想卻聽得不遠處的包廂里一陣喧嘩聲,緊接着門被踹得開來,不知是誰給丟了出來,直直跌坐在地上。

有人在裡頭罵道:“給臉不要臉!哪裡鑽出來的臭蟲!咱們家小少爺也是你說見就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