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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二月,邕州城中大路小路邊都零零散散站着人,有背着簍子的,有扛着鋤頭的,也有挑着擔子的,幹活的俱都不是老人,就是婦孺——卻是在栽樹。

當日為了守城,城中不少百姓都將自己房屋磚塊、木料拆了下來,路邊的樹木更是只要稍微有些年頭、分量的,全數被砍,用來作為守城的武器。

眼下交趾退兵已經過了接近旬月,邕州的重建依舊還是只開了個頭而已。

坑坑窪窪,倒了一半的城牆需要修補,城外早已拋荒的農田待要重新開墾補種,收成如何尚未得知,可今歲的夏糧所得定然比不上往年,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不少人家壯丁全數陣亡,只剩婦孺,需要衙門救濟,最麻煩的是,縱然已經想辦法從附近州縣盡量調撥糧秣,可此時又不是秋收,哪一處常平倉能頂得住這十來萬軍民吃用?

不過杯水車薪而已。

除卻這些,更多瑣碎、繁雜之處,千頭萬緒,想得到的沒空做,更有些想不到的,要鬧出事情來才知道收拾,其時已是難以收尾了。

以邕州通判李伯簡的能力,維持城中正常時間的運作已是到了極限,又如何有餘力來應對此時的情況。

日頭偏西,早已過了申時,後衙之中的桌案上那些個文書依舊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山一般,把李伯簡整個人都埋在了後頭。

他左邊放着一份隆武縣請糧的文書,右手拿着一份宣化縣鄉民打架鬥毆,已經鬧出人命的審案宗卷,另有前邊貼着紅紙表示緊急,至少有二三十份的催糧書,整張桌子彷彿都在散發著一種步步緊逼的味道。

李伯簡快要被這滿桌子的文書給逼瘋了。

東西總也批不完,批完了也未必有用,下頭各處鄉縣都在打架,為著交趾圍城,把左近農田、果樹都踩得亂七八糟,從前的田界早就沒了,不少房子也被燒搶得乾淨,更有許多百姓被擄殺,眼下交趾退了,原本都齊心協力的百姓開始爭田的爭田,搶地的搶地。

你說這一處田是你的,我卻說這一處地是我的,更有死了丈夫、兒子的被婆家搶家產,死了妻子的要吞媳婦嫁妝,同村同鄉的也許也許還有里正族老出來說話,若是沾着隔壁村、戶,好了,兩邊鄉里正好打一架!

左右如今處處缺糧,打得贏了,還能搶點米菜回來。

從邕州被圍到如今,從前守城守到絕望的時候,李伯簡七八日裡頭只睡十來個時辰,而今好容易城守住了,他還是七八日裡頭只睡十來個時辰,事情不僅沒有少,反而更多了。

他渾身又冷又熱,雙腳發軟,頭暈目眩,迷迷糊糊之間,心中已是生出了一股衝動——

不如辭官算了!

這狗屁通判,誰愛干誰干!

這般苦,再大的官也要有命當!再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

再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死在衙門裡頭了!

李伯簡本以為自己燒了,可捂着頭,額頭的熱度還沒有手心高。

他一時不知道當時失望,還是僥倖。

若是病了,便能告假……可如今一個蘿卜一個坑,便是告了假,事情還是要等着自己回來做,到時候更多收拾不了的爛攤子。

可若是不告假,再時時對着面前這些州務,他當真要命不久矣!

李伯簡只覺得自己全身都發著痛,卻忽然聽得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多時,一個小吏便沖得進來,叫道:“通判,潭州運來了一批糧草,周戶曹叫小的來通稟一聲!”

李伯簡頭還發著暈,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對方說的話,倏地一下站了起來,急急道:“來了多少糧?”

小吏忙道:“十萬石!”

李伯簡登時全身都鬆了,正覺得得了喘息的功夫,卻忽然醒了過來一般,急忙抬頭問道:“哪裡來的糧?”

那小吏又道:“潭州來的。”

李伯簡眉頭立時皺了起來。

怎麼不是桂州?

按道理,當時從桂州撥糧過來才對……

他正要讓那小吏把“周戶曹”給叫過來,卻是心中急得半刻也等不住,邁出步子就往門外行去,便走還便道:“去看看那綱糧,你在前頭帶路!”

小吏連忙回道:“綱糧卻是不在銀獅巷……眼下正在西門營地裡頭!”

李伯簡愣了一下。

那小吏又道:“來的是平叛軍的糧秣,卻不是桂州過來的糧……周戶曹叫小人來同通判說一聲,看能不能叫平叛軍中將那糧食挪些出來……”

李伯簡好容易得回了點力氣,此時卻只覺得自己的頭更暈了。

如果是半個月前,說不定還能同顧延章私下通個信,看能不能借點糧來用,可自上回平叛軍中的都監張定崖從潭州帶來了天子特遣過來,被交趾攔在半路的御醫,陳灝的病已是大有起色,此時雖然仍未能回營,卻是開始慢慢接回一應事務。

要去同陳節度討糧……

李伯簡不禁咽了口口水,抬頭見那天色漸黑,一咬牙,已是出得門,直奔着西門驛站而去。

——還是找顧勾院私下說說情,看能不能幫着先行通融一番,再去與陳節度求情。

到底這一位要好說話些……

***

聽到親隨通傳的時候,顧延章正在擬寫欽州、廉州兩地的重建章程。

不知是新來的御醫得力,還是從前的醫藥終於起了作用,抑或是病到如今,已是適應了此地的水土,陳灝終於醒來了。

他身體恢復得並不快,可腦子卻是十分清醒。

眼下交趾雖然已退,然則究竟後頭如何打算,並未可知。陳灝便令張定崖帶了三千兵馬一路清掃左近州縣,一則盪空交賊,二則也防備對方回馬一槍,其餘副將各有任用。

陳灝不單是武將,一般也是文官,他做過親民官,也理過政事,着眼自然不會僅僅是軍務。

他一聽說欽州、廉州兩城俱已被屠,城內焦土一片,馬上就開始着手準備重建兩城。

——廣南西路偏蠻之地,得用的官員都沒有幾個,朝中得了信,還能把事情扔給誰?

自然是他這個節度使!

陳灝手中儘是武將,於州務之上能用的,只有一個顧延章,此時便提前交代下去,要他預備好接下來協理廣南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