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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延章聽得李伯簡親自上得門來,一時也有些莫名,略收了收東西,便親自出門去迎。

兩人見了面,一番寒暄之後,便一齊進了屋,坐下說話。

自有小廝上前端茶送水。

顧、李經歷了這一回守城,多少也有了些患難之情,李伯簡先道一回苦,再說一回難,復才道:“延章,方才我去得節度屋中,他問我州中情況,我實是不知道當要如何答覆……吳知州還在養傷,州中才這點人手,復又這樣多事,又缺糧,又缺人,你是不曉得,昨日宣化縣中幾百人聚眾鬥毆,鬧出兩條人命,而今宗卷還在我那案頭放着,我這一個人,便是掰成兩半,也做不完忒多事!”

李伯簡說著說著,簡直是越發的痛苦,恨不得此時便把衙中大印一甩,當真不要再做這個通判,回家種田種菜去算了。

凡事皆有度,這幾個月以來,長時間超出能力的運轉,已是叫他快要崩潰,只要一個由頭,那火一點起來,頭都要炸掉。

這種時候,顧延章也不好說什麼,只拿幾句話安撫了一陣,又問道:“知州如今身體恢復得如何了?”

李伯簡聽得這話,更是眼淚又要下來了,道:“雖是傷重,已是能坐起得起來,昨日喚我過去,問得許多州務,我在那處足足答了一個時辰才出得來……”

他一面答,一面心中暗罵——一個傷病,日日在床上躺着生霉,自是沒事做,可自家卻是大把事情在後頭等着,哪裡有空去應付!

偏偏這一位知州,從前在位子上的時候愛擺架子,而今傷成這樣了,還不肯老老實實歇着,多少事情是他惹出來了,此刻還在鬧個不停,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罷休!

老天怎麼不把他給收了!

被捅了這樣多刀,便是老鼠也該死了罷!這人倒比老鼠還賴活!

顧延章雖看不出李伯簡心中在想什麼,然而見得對方在此繞了這樣久的圈子,一來自己事多,實在沒工夫同他閑耗,二來李伯簡事情也多,不管是為了什麼,他也不想對方在此處浪費時間,便直接問道:“通判可是有什麼事情交代?”

又道:“如今州中事多,軍中旁的沒有,人卻是能騰出幾個來,當真有什麼要緊的,州中、軍中俱為一體,還請通判明示才好。”

他說得這樣直白,李伯簡鬆了口氣,卻是有些訕訕地道:“我聽得下頭人說,潭州運來了一批綱糧,足有十萬石……這糧雖然不多,也撐不得軍中多久吃用,想來你這一處也是十分緊張的,只州中如今庫中空空,一城上下許多百姓餓着肚子,夏糧又要過上兩個月才能收成,眼下許多人都在吃草根樹皮……我在想着,能頂一點是一點,不若先從此處借得幾萬石……”

顧延章聽得一愣,問道:“潭州來了綱糧?”

李伯簡大吃一驚,反問道:“糧都到了西門營中,你竟是不知?”

顧延章一面喚了親兵進門,交代了幾句,一面同李伯簡道:“方才還未到奏事的時候。”

李伯簡聽得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奏事的時候’?”

他也當了數年官,從未聽說過還有“奏事的時候”。

顧延章便簡單同對方解釋了一回。

他行事自有章法,也有規定,以每日巳時正、酉時正為節點,將軍中相關人等分為兩撥,各自按班上報手中事項同進度,其餘時間,只要不是遇上極重要的大事,全數不能隨意進出稟事。

軍中事務繁雜,各人各司其職,光是轉運司下頭都有三十餘人,若是誰有什麼事情都叫人過來稟報一番,哪怕他有三頭六臂,也一般應對不了,多少時間都要耗費在這等雜務之上,如何還有力氣去做其餘更重要的。

再一說,顧延章做官也有數年,雖不能說把下頭人的心思摸透了,卻多多少少有几几分了解。

做屬下的,多半都不願意擔責任,最好什麼事情都要彙報一通,叫上峰來“定奪”,不管做得對也好,錯也好,只要拿了簽書上的名字,哪怕出了問題,也不與自己有什麼大關係了。

這等行事,卻往往能得不少官員喜歡。

事事彙報,時時總結,一來體現下頭人對上峰的尊重,二來一旦上頭人問起來,他們也能答話,不至於甚事不知。

然而顧延章卻不是那等官員。

他時間有限,要做的很多,把事情交代下去,便希望下頭人能做得好了,不用自己費心思,如果不是什麼要緊的,最好不要來同他說,否則兩頭都浪費功夫。

再一說,顧延章也不同其餘官員,但凡是他自家管轄範圍內的,無論任何一塊,他都親自跑過,也做過,如果有不懂的,自己也會問,並不需要下頭人主動來一一詳細說。

他是官,他存在的意義是解決下頭人不能解決的問題,卻不是同那等下屬一同處理各種瑣事。

李伯簡聽得顧延章這一番解釋,卻如同醍醐灌頂一般。

怨不得一樣是管着州務,從前顧延章負責巡鋪公事、民伕徵兵等事時,還要搭着平叛軍轉運事宜,一般的遊刃有餘,而等到自己接手,忙得日日只睡一二個時辰,依舊留下一屁股爛賬整不幹凈。

他一面想,一面已是起了心,回去便按着這法子叫下頭人依照行事,少說也能叫自己一日裡頭騰出小半日時間來。

顧延章又如何看不出對方的想法,便道:“這法子也只能我這樣不大要緊的位子來用,換得是通判,今時城中百廢待興,無數事情等着去做,樣樣都着緊,件件都要立時回復,自是不能像我一般。”

李伯簡復又一想,覺得這話也有理,心中又有些猶豫起來。

一時方才顧延章派出去的親兵已是回來了,手中拿了一張糧秣清單,又道:“張管庫說,這糧秣確實是打潭州來的,才到了小一個時辰,眼下還在搬卸。”

顧延章接過清單看了一眼,心中算了算營中存糧,覺得應當挪個四五萬石出來並不是很要緊,便同李伯簡道:“眼下節度已是醒來,通判不妨去問一問?”

又道:“我與你一同去罷。”

李伯簡大喜,立時站起身來,先道一回謝,當前一步便走得出去。

顧延章落後半步,還未行到門口,卻聽得外頭有人在同守衛問話,那話音隱隱約約傳得過來,卻是有些耳熟,只聽那人道:“還請幫忙遞個帖子給顧勾院,說有舊人來訪。”

他抬起頭,果然見得一張已是有些陌生的臉。

——是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