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天使來此宣詔,州中少不得要備下接風宴。

李伯簡坐在次位上,只覺得如坐針氈。

上一回許繼宗南下宣旨,接風宴上只有簡薄的幾個菜,連酒水都沒有,相比起來,這一回的宴席可謂是色味俱佳。

然則席間的氣氛,卻連上一回十之一二的熱烈都沒有。

陳灝坐在首席,只祝了三回酒,便沉默地低頭吃菜。

他位高權重,官威自不必說,這一位不發話,下頭人連搭腔都不好搭,都只各自默默吃着面前的菜,連互相寒暄都少有。

這一回傳召的天使喚作梁遠,此人坐在席間,心中除卻苦笑,也沒有旁的辦法,只好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想,至少這一回陳灝同顧延章都接了旨意,縱然自己挨些冷臉,卻也不算什麼了。

朝中有些能耐的臣子,一個兩個都愛給天子甩臉色,但凡有些不稱心的,對着天子頂牛都不是稀罕事,眼下陳灝隔着一層給自己撂臉色,也是個擺明態度的意思。

比起從前鄭萊給已故的孫首相頒旨復相,來回傳詔八次,對方卻是接連拒接,最後躲到茅廁裡頭也不肯見人,倒叫鄭萊夏日裡跑得兩隻大腳趾尖都磨出水泡,差點沒中暑,自己這個已經是走了大運道了。

做了宦官,還不是個得勢的,前頭鄭萊也好、朱保石也罷,乃至許繼宗,個個都比他得天子信任,被派來此處當這一回差,梁遠心中早做好了準備,此時被人拿冷屁股對着,只好找理由曉得自我開解,又把菜往肚子里塞——他趕了半日的路,肚子早已餓了。

酒過一巡,陳灝便找託詞出了堂中,往後衙行去。

他進得書房,裡頭已是坐了好幾個人,見得陳灝進來,眾人連忙起身相迎,紛紛喚道:“節度!”

陳灝擺了擺手。

一時自有親兵進門上茶,等到眾人分位坐下,便退得出去,將門掩了,守在外頭。

一名幕僚忙道:“因那顧延章要回京,我等已是將州衙中相應官員、胥吏重新編排,還請節度過目。”

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整理好的名單遞了過去。

陳灝接過,低頭看了看,又聽着幕僚們一個個地給自己分析。

眾人根據州中官員的出身並籍貫,另有從前履歷,給他們重新分派了接下來的差事。

陳灝眼中看着,耳中聽着,面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心中卻是煩躁不已。

雖然一直也知道顧五做了許多事,卻從未像今日這樣意識到對方的重要性。

有顧延章在,城中所有雜務都可以脫開手去,便是李伯簡管着的刑名,也可以叫他幫着盯着些,不用擔心因為能力不足而鬧出什麼幺蛾子來。至於疫病營、撫濟流民、難民,哪怕外頭督促縣鄉催種桑田,更是半點都不需要自己出馬。

因顧五盯着下頭的州官、胥吏,所有人員調派、差事分派,都有條不紊,哪怕自己隔上三兩天再去處理一回公務,也絕不會誤了事,只要好生盯着軍營便可。

可一旦顧五脫開身來,州中形勢就變了樣。

自己手下多是武將,本就不擅長處理政務,更何況顧五一走,他原本身上兼着的幾個職位,從廣南宣撫副使,隨軍轉運副使,到欽州知州,另有各色差遣,都會落到京城新來的幾個官員身上。

哪怕自己居中調理,把下頭都換上合宜的人,也得找得出那樣多得用的!

想到這一處,陳灝心中簡直是後悔不迭。

——早曉得會有後頭這一遭,當日便不該只帶些武將南下!

可誰又料到,原本不過是平叛而已,竟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呢?!

如今城中景況,一旦自己點兵南征,州中就要落入黃、范二黨之手,誰曉得得勝之後,他們會做些什麼手腳。

直到此時,陳灝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當真是想不到,顧延章會將自己拒絕得這樣徹底。

從前在延州,自家給顧延章請功,是被范堯臣否決的,再後來又被其屢次打壓,顧五也不是個傻子,哪裡會看不出來?

論及情分,論及利益攸關,自家同范堯臣相比,傻子也知道站在自己這一邊罷?

至於黃昭亮,則是更不用說了,這一回消息傳過來,在朝中跳得最厲害的,就是姓黃的那一個。如果不是他鬧得太狠,自家居中好生運作一番,未必不能將顧五留在邕州。

那顧五也是個不曉事的,這可是開邊擴土之功,將來青史留名,千年不朽的聲名,世上哪裡有人能夠抗拒?

他這是當真不放在眼中,還是另有圖謀?

可就算另有圖謀,難道他會不知道,這聖旨一接,將來就再難挽回嗎?

自家不過是叫他拒接聖旨而已,這對於尋常人來說,抗旨不尊乃是重罪,可在他們這些老臣看來,卻並不算什麼事情。

哪一個重臣沒有抗旨過?

遠的不說,只論近的,從前的孫相公,而今的黃昭亮、范堯臣,孫卞,哪一個不是抗旨抗過來的?

光是自家與楊平章在陣前,就拒旨不遵過不曉得多少回。

若是照着龍椅上那一位的吩咐,時不時發個旨意過來,又帶輿圖,又帶戰術,一時要三千兵退,一時要一萬兵進,又激進又孬的,那仗也不用打了!

猶記得十餘年前范堯臣撫流民,其中有人趁勢造反,抓了禍首之後,天子下旨說要寬恕,姓范的硬生生拖着不肯接,這一處就在城外攔着不讓進,那一處早有親兵回得城中,手起刀落,將罪魁給宰了——這樣的行事,縱然被御史台罵到現在,他還不是罰個銅便算了結了?

那幾斤銅,還不夠去買多幾具棺材的!

眼下姓范的還不是參知政事的位子坐得穩穩噹噹!

縱然是抗旨,卻不是大事,自家要的只是顧五一個態度,難道他不將印信交出,那些個孤身而來的官員,在這邕州城中還能做出什麼事來?

只要拖過了這一時,顧五照做他的隨軍轉運,廣南宣撫副使,管着州城重建,後勤轉運,等到自家的摺子進了京,天子那個腦子,本來就容易糊弄,再有京中的人好好扇扇風,未必不能將他留下來。

便是留不下來,當真最後還是要回去,這幾番來回,少說也要四五個月,該做的事情也做得七七八八了,新接任的人手也調教得差不多,再不怕這等人在後頭攪風攪雨,難道自己不會記下他這一份功勞?

等到回了京,即便要治罪,一句“不得已”,再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就能糊弄過去不少,更何況他與顧五身上都還有着天子給的便宜行事之權!

罰銅也好,展磨勘也罷,便是降職,又有什麼可擔憂的?

一旦自己打下交趾,將來回朝上位,最多過上兩三年,哪裡不能再把他給拉起來?

可他竟是不願意,居然寧可回去坐冷板凳,也不肯在此處幫着自己盯着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