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距離陳篤才上一回進得常平倉中,其實也只過了三四日而已。然則寥寥三四日功夫,已經足夠裡頭從頭到腳變一個大樣。

他踏進倉中,才過了做隔離用的二門,迎面便見得地上整整齊齊,擺得縱橫交錯的大木盆,足有上百個之多,每個木盆盆身上都貼着一張小紙條,上頭似乎寫着字,只是隔得有些遠,看不甚清。

木盆里都裝着各色糧米,半滿不滿的,有稻米、麥子、粟米等等,陳篤才灌園出身,少時面朝黃土背朝天,雖然已經數十年不曾下地,看家的功夫卻也不曾丟掉,此時只略掃了一眼,已經立時辨認出來盆中裝着的都是常平倉中原有的品類,只是不知何時俱已被脫了皮,此刻安安靜靜躺在木盆裡頭。

數以百計的百個木盆,把前方一大片空地方塞得滿滿當當的,連落腳都找不到下腳處。

他雖然沒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可見這架勢,心中已經生出不妙來,他面上卻是不慌不忙,轉過頭,對着顧延章做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問道:“這是?”

顧延章從一旁僚屬手中接過一份文書,拿在手上,卻是並不打開,只轉回頭,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問道:“查核常平倉中四十二萬石綱糧,木倉四百四十一處,存數並無差減,只是抽查其中糧谷,僅有半數可用,其餘不是霉變、腐朽,便是中間摻雜砂石無數,請問陳知縣,此乃何故?”

陳篤才大詫道:“竟有此事?”他滿臉震驚,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常平倉中自當日入倉開始,便按着朝中規矩,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檢,不曾出過半點事,卻是不知這一回竟是有如此結果!”

他無論言語、行狀,盡皆做得滴水不漏,便似當真什麼都不知曉,只是頭一回聽得這樣的事情一般,復又問道:“卻是不曉得副使是如何查出來的?常平倉中糧囤數百處,會不會恰好點到了那一兩處霉變、砂石特別多的糧堆?不妨多看幾處,雖說常平倉中時常有人打點,到底糧谷存得太多,因看護不利,有些霉變,雖是不對,卻也難免。”

陳篤才這一番話,在他自己看來,已是說得合情合理。

常平倉中四十二萬石綱糧,木倉四百四十一處,這一位提刑司中的新任副使帶着的官員、吏員,加上隨從,也不過二三十人而已。二三十人入內查點這樣一個大糧倉,點清楚數目是沒有問題的,據說後來又拿錢請了許多挑夫、苦力進來幫忙,想是為了挖木倉。

這樣一些人手,挖開十來個木倉,也並不難,可十來二十個,在四百四十一處裡頭,連四十之一都不到,這樣小的概率,萬一確實就那樣運氣不好,抽到的都是不中的糧堆呢?

要知道,從糧谷入倉到得現在,已經大半年,這樣長一段時日,便是新糧也變成了陳糧,再一說,送進來的時候,本來就是去歲秋天的糧谷,霉變一些,在正常不過。

陳篤才在外轉官數次,於州中、縣中都任過職,因授官前的“出官試”舉名優異,他頭一任做官,便得去州中任推官,專司審理刑案,司法判決,其後甚至被推舉過去考“試法官”,也是一次通過。

再往後,他在縣中也好,在州中也好,從未與刑獄、司法脫離過關係,審理案件,對大晉法條,可謂背得爛熟,所有刑獄內情,個中厲害,更是清清楚楚,簡直是辦案的熟手。

哪怕是在這案件繁多京畿之縣,他依舊能把縣中大小案件審判得清清楚楚。他精通法條,有着豐富的判案經驗,更知曉朝中定刑規律,自然知道只要事情不曾到得最後一步,並不能作數,便是有了死證,只要他咬死了不承認,等待機會叫京城裡頭某些人知道,再來施以援手,就仍有一線生機。

然則如果他傻乎乎的,一詐便被誘得話出來,說不得一字牽出二字,二字牽出三字,還不曉得後頭會拖出什麼東西來,一旦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該拖下水的被拖下水了,他的官途自然也就毀於一旦。

常平倉糧谷不合規矩,如果是把責任甩去監管不力,叫糧谷發了霉上,那他不過只要考功下等而已,如果運作得好,說不定只要罰銅幾斤,展半年磨勘罷了,相比起被提刑司發現身為知縣,卻監守自盜,偷用常平倉中糧谷、紋銀,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是以此時此刻見得常平倉中這樣一番景象,雖然不知道究竟其中是個什麼緣故,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定要死扛到底了。

陳篤才的雙手縮在袖子裡頭,已是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頭。

顧延章聽得他那樣說,並不以為意,隨手將手中那一份文書遞得過去。

陳篤才心中疑惑,伸手接過那一份已經打開的文書,低頭略掃了一眼。

他只是隨手一翻,看得那一條條的數目,一豎豎的備註,那汗濕的頭髮已經快要嚇得豎了起來。

他手一抖,全身也跟着抖,幾乎要拿不穩那一本冊子,雖然上下槽牙咬着,卻已經楞楞地打起架來。

一旁的顧延章還不忘補道:“此處地方不夠大,實在擺不開,是以只放了四中之一在外,其餘要進得後頭敞坪才好看到——陳知縣不妨往前走,每處木盆上都寫了從哪一處木倉取的糧,並標了數目……”

他慢慢地解釋着,聲音不徐不疾,卻聽得陳篤才的小腿肚子直哆嗦。

陳篤才私心有些不願意相信,他跟着上前幾步,蹲在其中一個木盆前,輕輕抓起了一把米粒。

那一個木盆的盆身上標了“丁三”兩個字,說明是從該處糧囤取的米,後頭又寫了一個“四斗”,再寫了一個“見霉頗多,插手三次見砂石三次”。

陳篤才復又翻了翻手中的文書,上頭寫得很是清楚,一石糧磨出五斗米,才算是合規矩。

他站起身來,彷彿並沒有被嚇到一般,抬起頭,正色對顧延章道:“顧副使,下官確實不曉得為何會有這般情況,下官請進內庫一觀。”

顧延章自然不會阻攔。

陳篤才抬腿便往裡頭行去。

他一路走,一路看地上擺着的木盆,只是他越走越看,心中的僥倖就剩得越少。

——十個木盆盆身外的貼紙上,有四五個都是不合格的,不到五斗的出米率。

他自家辦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倉促之間,哪怕搜羅盡了左近縣鎮之中的糧行,也依舊差了近八萬石的糧。

這樣一個數目,實在太過打眼,絕不能缺着,是以只好四處收攏前年、或是再前年的舊糧,乃至要在裡頭摻入砂石,便是為了把量給沖夠。

因怕被提刑司中查出來,他還特意分派下頭人將糧谷摻雜在糧堆最中心的位置。

陳篤才任過州官,也任過縣官,對提刑司的查驗很有經驗,一般而言,挖開糧堆,並不會挖到最中間那一塊,往往是挖到前半段就住了手。

挖糧只是為了取樣,本來查驗的時間就少,如果那樣較真,提刑司自己也不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將庫房查點完畢,屆時對方一樣要受罰。

提刑司查庫,自有他們的一套規矩,陳篤才照着那一套從前的規矩應對,滿似以為無往不利,卻是不曉得,這回竟是出了岔子!

等到他進得內庫,見得內庫之中已經被布帘子分割成兩片,左邊一片,正是十餘頭騾子繞着石磨轉圈圈,一邊轉,還一邊甩着尾巴。

他看得愣了一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生出了幻覺——

常平倉中,怎的會有騾子??

難道是幻覺?

陳篤才盯着離自己最近的那一頭,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正要仔細辨認,生怕自己認得錯了,然則已經走到了跟前,只差兩步遠,那一頭騾子卻彷彿有感知一般,忽然撅起屁股,後頭右邊的蹄子抬了抬,緊接着,一個響屁放了出來,應聲而落的,還有淅瀝瀝地一泡黃尿。

騾子被煽過,那一處已是只剩下一個能力,鑽研數年,自然十分出挑,尿得那是又長又遠,彷彿瓢潑大雨,落在了地上,濺起一地的水花。

陳篤才猝不及防,已是躲之不及,被濺得袍子上都是水漬,另有一股臭味衝著他的面門而來。

他一面捂着鼻子一面躲,正當此時,有一陣風從庫門外頭飄得進來,恰恰把中間的布簾給撩得起來。

透過那中間的帘子飛起的空隙,陳篤才恰好轉過頭,正正對上了一個壯漢手中肩上扛着一桿竹子,行到一處木盆邊上。

那壯漢漫不經心地轉開了大竹筒下方的一個鐵片,只一瞬間,竹筒裡頭的糧谷便嘩啦啦地往下涌了出來。

面前的騾鳥濺到了陳篤才的袍子上,不遠處的糧谷卻是彷彿濺到了陳篤才的心裡,砸得他那一顆心坑坑窪窪的。

他捂着鼻子,有一瞬間,竟是忘了呼吸,腦子裡頭什麼念頭都沒了,只剩兩個字——

要糟!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妙書屋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