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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中牟、祥符兩縣之中的糧行……

聽得顧延章提及,陳篤才心中越發不安起來。

常平倉中泰半糧谷都是借的,當日簽了契紙,又被連催了那樣久,本以為最多再拖十天,便能把提刑司中前來巡查的人支應過去,誰料到到得今日,不僅沒能將人給打發走,竟是害得自己也被牽連了進來,糧谷自是沒有能還回去的。

自家被押着進了京,家中數來數去,也找不出一個能領頭的,不曉得會不會有人出面安撫那批糧商。雖說自家當日有先見之明,早命人去找了李程韋,然則對方會如何反應,壓根不清楚。

如果姓李的能扛起此事,先將那數十萬糧谷給墊付了,那一應都還好說,可若是他縮着頭裝傻,一牽十,十牽百……

陳篤才這大半個月中把所有細節翻來覆去地想,總覺得應當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本來不慌不忙,可此時顧延章一進得來,並不去說常平倉的賬目,也不追問其餘事項,只拿中牟、祥符兩縣的糧商,雍丘縣中的翁越來說話,倒叫陳篤才如坐針氈起來。

他到底多年官場歷練,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被輕易認罪,回道:“顧副使也不用繞來繞去,說那些其餘的話,若是有證據,用那證據治本官的罪便罷……左右已經如此,我也再逃不過……至於那翁越……自我去歲查出他手中有些不幹凈,申斥過一回之後,他便對我懷恨於心,不管說出什麼話,都不足為怪……那人在雍丘縣中任職多年,想要構陷於我,並不難,只盼顧副使不要被起誤導了才好……”

輕輕巧巧,便將責任推了出去。

顧延章並不同他多廢話,只道:“我才進提刑司,此番亦是頭一樁接手的案子,若沒有幾分把握,如何敢接?我也不在此處多話,只問一句,雍丘縣衙之中,有一名小吏,喚作張成……知縣可有記得?”

陳篤才瞳孔一縮,直盯着顧延章不放。

“知縣平日裡頭忙於縣中各項事務,可能並不知曉,我未得官時曾在保安軍中服役,自也上過陣,後來去了廣南,也領過一陣兵,旁的不行,想要捉出一個兩個人,也未必有那樣難。”

陳篤才不敢說話,連呼吸都放輕了,只看着顧延章不放。

顧延章又道:“當日那張成……手中管着什麼事情,陳知縣不會不知罷?另有一名……據說原是知縣門下幕僚,喚作樊丘,陳知縣前腳才同提刑司一併入了京,他後腳便離了雍丘,行的水路,由汴河轉道京杭渠,雇了一艘小船,只還未走出京畿之地,便在半路被攔了下來。”

他頓了頓,回望了陳篤才一眼,彷彿真心感慨一般,道:“那樊丘一介布衣,只跟着陳知縣十餘年而已,此番外逃,身上資財竟是有十萬貫之巨,也不曉得從哪一處得來的,亦不曉得是不是卷了知縣家中家中細軟,只官人親眷也實在太過小心了,明明家中遭了盜,走了人,竟是也不着急報官,還一味幫瞞着……”

顧延章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裡頭掏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布袋子,輕輕放在了桌案上。

他道:“原聽說陳知縣家中兄弟近親並族人並不少,誰料得此回過去,竟是不剩得幾個,全是些女眷,着人去問,一個都說不識得,家中事體俱是知縣自家做主,我也只好帶得過來,請來辨認一回,看是否乃是知縣家中物什罷。”

他一面說,一面把那布袋子推到了陳篤才面前。

陳篤才手指抖了抖,忍了片刻,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將那布袋子打開。

裡頭有南珠、玳瑁、翠玉、珊瑚等等,室內光線很亮,映得所有東西琳琅滿目,流光溢彩,只要是稍有幾分見識的,都能認得出這一袋子東西所耗不菲。

顧延章見陳篤才並不回話,復又問道:“陳知縣,不知這可是你家所有?”

陳篤才抓着那一個布袋子的東西,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當要如何回話。

——這要如何答?

顧延章卻是忽然放緩了語調,並未追着此事去問,只道:“陳知縣通宵律法,當是知道損敗倉庫物乃是坐贓論,然則如何論罪,卻並非一成不變……”

“說起來,我上回去尋了秦官人,說起陳知縣的往昔之事,倒是聊了不少,翻出從前履歷,再論及你從前行事,再看你如今,着實有些難過。”他說得慢,直望着陳篤才的眼睛,口氣中還帶着幾分惋惜,“陳知縣從前在信州、建州、夔州、奉縣幾處地方,自推官做起,幾乎處處都有立功,翻查從前考功冊,與同職同地的人比起來,領先何止一頭地,你在信州三年,判案七百餘起,提刑司複查時,卻是一樁錯案都沒有尋出,百姓多有感念。”

“你在建州做幕僚官,管着戶曹司不過兩年,便將州衙裡頭的宗卷全數重新整了一遍,轄下十餘個縣鎮,所有土地全數重新核對丈量,事事做得妥帖,時任知州眼下也在京城,我昨日上門去尋他,只說起你的名字,他便讚不絕口,直嘆到得如今,你也是他見過的做事最為踏實、最為能幹的一個,聽說你進得提刑司被問話,他還給你求情,說你絕不會行此亂事……”

“你記得他姓甚名誰罷?”

“是……祁知州……”陳篤才喃喃道。

顧延章又道:“你在夔州專管農桑,每到農時便帶着州中衙役敦促農人,又幫着催促州中幫着開挖溝渠,興修水利……等到你去往奉縣,夔州百姓感念你在任上所為,到得如今,接任的那一人說起你,還十分賭心,直說因你做得太好,他要多費數倍心力,才能得一丁點稱讚,還要時時被拿出來同你比……”

他一條條,一樁樁數着陳篤才的功績,全是誇讚,每一句,都誇在了點上。

陳篤才手中抓着幾顆南珠,卻是再忍不住,把頭往一旁偏了偏,心中堵得慌。

——他貧寒出身,初任得官時,如何不想做正經事?如何不想行正道?如何不想真正幫一幫百姓?

然則……

“從前做事這樣不易,只後來自夔州轉官,按着你的功績,本該得中上,如果一應順利,此時說不得,你已經在外州任通判……然則當年卻只給評了一個中下……此番本不當是你的錯,考功司如此行事,確有毛病,不應如此,無論何時拿上檯面來,也是說不通道理的……若我是你,心中一般會不滿,也會不服,說不得也氣憤不已,到得今日,究其原因,其實最要緊的,並不是出於你本心,你不過為情所逼而已……”

陳篤才微微仰起頭,不去看顧延章,喉嚨裡頭卻是哽咽了一下,眼角也滲出淚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