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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后倏地抬起頭來,盯着那宮女問道:“怎的回事?七八個人守着,竟還能看丟了一個小兒不成?”

她口氣雖然凌厲,卻沒有多少着急。

張璧只是性格跳脫,並不是不知分寸,那小兒機敏得很,又是在他從小長大的禁宮之中,自然不可能像從前在延州時一樣,一不小心就被人拐了去。

如果不是此時正值深更半夜,張太后甚至都不怎麼把這會當做一回事。

那宮女聽得戰戰兢兢。

今日的天氣格外悶熱,她四處尋覓了半日,又全力跑來,早已全身都是汗,偏偏此刻當著聖人的面,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因知這一位不愛聽解釋,她並不敢給自己開脫,只急忙道:“已是在清華殿、仁明宮左近都尋了一圈,方才眾人回報,並不曾找到人。”

她這話才落音,忽然聽得外頭“刺啦”一下,隨着一聲霹靂響,自天外劈下來一道巨大閃電,光線自外而內,剎那間幾乎同時照亮了整個禁宮。

有一瞬間,慈明宮中亮如白晝。

緊接着,轟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由遠而近,只在片刻之間,嘩啦啦的傾盆大雨隨着狂風席捲而下。

一一暴雨如注。

張太后的臉色登時有些難看起來。

這樣的天氣,如果那小傢伙是偷溜出去玩鬧,恐怕要被困在某一處地方不得回來。若是能遇上巡邏的禁衛還好,若是真正躲在什麼偏僻之處,被這暴雨一淋,又進退不能,淋得一身濕,怕是要遭大罪!

這一回,她再坐不住,出聲命道:“張璧腿短,他跑不遠,還不快點了今日輪值的禁衛班直去尋!”

又道:“若是當真出了事,唯你是問!”

得了張太后一聲令下,那宮女只匆忙應了一聲,就已是飛奔而出。

黑夜如幕,大雨如注,混着時不時的電閃雷鳴,那閃電彷彿要劈到人身上一般。

慈明宮中照顧張璧的黃門內侍並宮女們同禁衛班直一道,身上或披着蓑笠,或搭着油布,另有少許人打着傘,四處找尋那一位被聖人視為掌心寵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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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這一頭許多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吊著燈具,穿着防雨之物,以慈明宮為中心,掘地三尺尋人,然則他們卻並不知道,自己正在焦急尋找的那一個人正處於何等境地。

張璧小心翼翼地半蹲在地上,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距離他不到兩尺遠的地面上,一隻足有指甲蓋大的蛐蛐正鼓着肚子鳴叫,發出“唧唧吱”、“唧唧吱”一般難以描述的聲響。

張璧手中擎着一顆碩大的南珠,那明珠光潤明亮,將他左近一小片地方映得略有幾分亮堂。

他左手擎着明珠,右手以掌做罩,猛然撲得過去,用手掌朝那蛐蛐輕輕一攏。

小兒行動如風,那蟲子聞風而動,其實這樣容易被抓的,幾乎是同時撐腳一跳,轉瞬間躍到了兩尺開外。

蛐蛐六條腿,張璧才有兩條腿,一蟲一人,一輕一重,一人為著好玩,一蟲為著性命,他又不是老手,如何抓得住那一心逃生的蟲子。

然則張璧從來都是執着的性子,他看中的東西,絕不肯輕易放過,此時雖說雙膝跪在地上,已是擦得衣裳下擺全是泥土,卻半點不以為意,而是手中舉着那一顆南珠,朝着方才蛐蛐跳走的方向又追了過去。

他長到幾歲,便在宮中待了幾年,說一句不誇張的,比起張家的府邸,對這禁宮反倒更要熟悉幾分,半夜逼着小黃門帶他出來溜貓逗狗,抓老鼠雜蟲,同兩個藩王家的小兒一起挖地掏鳥找蟬蛻,並不是沒有做過,此時興起,追着一隻蛐蛐,追一路,丟一路,竟是從慈明宮外越跑越遠,自家卻是並無所覺。

張璧年紀尚小,精力簡直無窮無盡,他蹲在地上,跟着蛐蛐直往小徑處而去,並不走大路,因時不時遠遠見得有禁衛手中提着燈籠巡邏,是以心中甚有底氣,也不怕,跟不慌,追着這一路,半點不覺得疲憊。

等到他一時醒過神來,抬頭一看,發現早已跑到後苑一個角落處,那蛐蛐照舊跳啊躍啊的,只是他細細觀察,發現那蟲子每蹦躂一下,比起方才剛開始追時,已是距離近了許多,想來也是沒力氣了。

此處四處是矮木樹叢,樹上蟬鳴此起彼伏,不遠處還有蛙鳴震天,吵着他的耳朵,簡直煩人煩得半死。

張璧追了這許久,頗有些氣喘吁吁,又是累,又是煩,只是正在趣味上,越捉不住,就越想捉住。

他已經有些跑不動,隨手將那南珠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大氣,盯着那蛐蛐的屁股不放,因見對方鼓着肚子半日不動彈,此時距離自家不過幾步遠,索性伏在地上,悄悄伸出手去,慢慢用雙手做倒扣狀,“撲”的一聲,竟是牢牢將那蛐蛐攏在手中!

簡直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如何及滄海,追了這許久,終於將東西抓在手中,張璧高興得不得了,因怕左手控制不住力道,把那蛐蛐捏死,忙站起身來,把蟲子騰到右手,低頭掃了一眼,見腰間有一個大香囊,便拿左手把那香囊取了下來。

這香囊其中分做兩層,左邊是後頭加進去的金珠子,右邊放着菖蒲、艾草、雄黃另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藥材,原是他從一個人那一處死皮賴臉討來的。

在張璧看來,右邊的東西自然比左邊的金珠子重要。

他掂着香囊抖了抖,把裡頭的金珠子抖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將那蛐蛐放進了香囊左邊,又把口半封起來,唯恐這好容易得來的蟲子跑了。

蛐蛐進了袋,他長吁一口氣,正要轉頭去找路回去,忽聽得“噗通”、“噗通”的聲響接連不停,好奇之下,舉起手中明珠回頭一看,原是方才亂抖的金珠子順着地上的斜坡一路往下滑,滾落到了不遠處的池塘旁,順勢跌入水裡。

原來就在一丈開外,竟是有一個小水池子,其中影影綽綽,大片大片的葉子高高低低豎立着,另有紅紅黃黃白白的花朵隱匿其中,藉著明珠的光線,勉強看了個半清不楚一一原是一池睡蓮。

再往遠處看了看,幾十步開外,假山錯落,饒是夜色昏黑,亦能模糊看到上頭立着一個涼亭。

自家居然跑到了聚芳亭左近,再往前頭走上盞茶路程,就要進得天子居住的福寧宮之所了!

四處靜謐異常,越發顯得那金珠入水的聲音極大。

張璧找到了原因,便不再理會,他擦了擦滿頭的汗,欲要往回走,才抬起腳,卻是忽然停住了。

他沒有動彈,那金珠落水的聲音也已經不再聽得,可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四周依舊安靜極了,原來煩人的蛙鳴、蟬叫俱已不再聽得,彷彿就在這一瞬間,周圍所有的活物全數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