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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昶寫完那篇文章,已到了下午了。此時大廳里的客人早已走光,除了兩個裝扮成賓客模樣護衛他安全的御衛,就只剩了杜家的下人。

“你家少爺呢?”他問杜家小廝。

“在莊子小院里。”

雖然園林已建好,但預料到園林以後會熙熙攘攘的杜錦寧,肯定不會跑到這邊來居住或是辦公,而是仍然留在了莊子上的小院里。那小院被杜錦寧按心意布置,再叫梁家工匠修繕了一番,比之以前舒適了很多,正好做為她的辦公場所。

那處小院離園林有一些距離,園林里的客人如果沒有要事急事,杜家下人一般都不會領他們去那邊打擾杜錦寧。

但趙昶身份特殊,杜錦寧最已吩咐了姚書棋小心伺候,所以杜家小廝並不敢隱瞞。

趙昶作為皇家代表到了潤州,杜錦寧第一時間就是領着他參觀了她的辦公室與農田,看了看雜交稻的研究和早稻的生長情況,算是給皇家人述了個職。

所以趙昶是知道莊子小院的位置的。

他也知道杜錦寧沉迷於她那滿是瓶瓶罐罐的小院里,做着他看不懂的研究,時常連吃飯都忘記。

他看了看天色,按捺住找杜錦寧分享他文章的衝動,去了陸九淵的院子。

直至差不多到杜錦寧收工回城裡的時間了,被陸九淵讚許了一番的趙昶,這才紅光滿面的懷惴着他的錦繡文章去了莊子小院。

“來了?先坐。”杜錦寧穿着一件白大褂,頭也不抬地在她的那堆瓶瓶罐罐里做着什麼,嘴裡道。

趙昶左右看看,似乎沒地方下腳,只得敗退:“我到門房處等你。”

這裡正屋幾間,東廂西廂,都被杜錦寧越來越多的實驗設備給佔領了,只在東廂留了一間平時午休的屋子。能給趙昶坐的,只有倒座處的門房了。

“我一會兒就來。”杜錦寧仍然頭也不抬地道。

趙昶沒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

俗話,認真的男人最迷人。趙昶並不知道這句話,也不知道杜錦寧並不是男人。但這不防礙他覺得穿着白大褂表情認真嚴肅、一絲不苟的杜錦寧比任何時候都好看,就彷彿周身被鍍上了一層螢光,聖神而令人沉迷。

跟着進來的青木沒有催促,杜錦寧渾然不知趙昶走了沒走,仍然沉浸在她的實驗里。屋子裡重又恢復了原先的安靜。

隔了好一會兒,趙昶才轉過身來,對青木做了個手勢,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走到廊前,他望着映着晚霞的天邊,眼眸里全是迷茫。

他雖身份尊貴,卻處境艱難,處處都得小心翼翼。也因此,他羨慕過很多人,羨慕他們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可沒有哪一個人能像剛才那樣,給他帶來深入靈魂的滿心的震動,讓他羨慕到傾慕的地步。

三年前他就跟杜錦寧相識了,那時候杜錦寧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那時候,他就知道她有一個理想,要成為一個大司農。

後來,她一步步,通過了鄉試、會試,成為了狀元,進了翰林院,提出滿朝皆驚的理論,獲得了皇上趙晤的青睞。所有知情者都覺得她以後步步青雲,位及人臣,前程似錦,卻不想這時候她卻激流勇退,自請到潤州來做她的農事研究。

她一直在朝着她的目標努力,即便中途有繁花似錦,也沒讓她迷了眼。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一步步朝那目標去努力,並以此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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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呢?

他不比別人笨,他也飽讀詩書,他也想像杜錦寧一樣干出一番成就,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一抹痕迹。

可他生來錦衣玉食,不需要去奮鬥就能達到平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度;他想做的,都不能做。他平生唯一的任務,似乎就是混吃等死。

等死……

想到這兩個字,趙昶滿嘴都是苦澀。懷裡那篇他自以為寫出了最好水平的文章,就像一團火,燒得他心口生疼。

寫了有什麼用?出名有什麼用?他越出名,越被猜忌,離死就越近。

他有一種想要把那篇文章掏出來撕個粉碎的衝動。

“怎麼站在這兒?”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他轉過頭去,看向在晚霞的光暈中一步步朝他走來的人,澀聲問道:“杜錦寧,你說,我活着有什麼意義?”

“我想跟你談的,正是這個問題。”杜錦寧道。

她作了個手勢:“走吧,咱們門房裡坐。”說著又歉意道,“地方窄小,只能委曲王爺了。”

趙昶情緒正低落,也懶得跟她客套,擺了一下手就直接走在了前面。

因為客廳被佔用了,這個門房就專門用來待客,杜錦寧在修繕的時候特意叫人把牆打通,面積倒挺寬敞,布置得跟別人家的客廳沒什麼區別。

平時,只要杜錦寧在這裡,這裡就是青木所呆的地方。晚上杜錦寧回城,莊子上會特意派兩個護衛在四周巡視,以防有人搞破壞。

兩人分賓主坐下,青木上來倒了茶,就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了杜錦寧和趙昶兩個人。

“杜錦寧,你是說,你有辦法幫我?”趙昶反射弧有點長,現在才體會出杜錦寧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兩眼緊緊地盯着杜錦寧,眸子里閃爍着期盼的光芒。

杜錦寧知道,只要她的話沒達到他的預期,他眼裡的那點光芒就會黯淡,直至死寂。從此以後,靜王趙昶,就只會是一具行屍走肉。

一個人一直沉睡,不知自身處境如何,並不知道什麼是痛苦。而當他醒來,看到四周都是鐵壁,他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他一生都得呆在這座牢籠里。那麼,他的痛苦,將瞬間把他淹沒。

“鑽研儒學,在儒學上取得成就,並不適合你。”杜錦寧一針見血,直刺趙昶的心臟。

趙昶渾身一震,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是,我知道。”

儒學,是讀書人嚮往的神殿。在儒學上成就斐然、成為大儒的人,無不是讀書人的精神領袖。他們振臂一呼,讀書人就會應者雲集。

可讀書人,卻是這個國家的基柱,所有的為皇家效力的官員,都是從讀書人中選拔出來的。

趙晤身為皇帝,願意看到能威脅自己地位的弟弟趙昶成為他官員們的精神領袖嗎?答案是否定的。一旦趙昶看不清狀況,一心想在儒學中尋找自己的成就,那麼他就已經成了趙晤不得不除去的存在。

所以,趙昶儘管那麼熱愛儒學,他也沒有深入地鑽進去。他只是表現出喜歡,不敢寫任何文章,出任何相關的書籍。

“你說,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呢?吃喝玩樂,混吃等死?”趙昶抹了一把臉,將眼中的濕潤拭去,聲音低沉地道。

“我先問你,你要建功立業,成就一番大事業;還是只想有個奮鬥的目標,以後在青史中留下一抹印記?”杜錦寧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