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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歡心中此時既是驚駭又是欽佩,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楚歡聽得西門毅一番言語,竟是感覺自己的頭腦竟果真清明起來。

他身邊多有才幹出眾之輩,文臣武將,濟濟一堂。

裴績擅長練兵打仗,行軍布陣,裴績自然是首屈一指,先前諸多政事,有公孫楚、魏忌、杜甫公等一干人輔佐,倒也算得上是得心應手。

可是此刻卻忽然覺得,眼前這看似邋遢其貌不揚的西門毅,其目光之深遠,看問題之透徹,顯然不是公孫楚等人所能相比。

西門毅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是擊中在楚歡為柔軟之處,楚歡在此之前,偶爾總會生出一種前路迷茫的感覺。

他雖然鐵心要報常天谷血仇,但本質上卻是個隨性之人,能走到今日,大都只是形勢所迫,並非主觀而定。

正因如此,到了如今這樣的局面,雖然下意識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走,但是前路卻總是頗有些迷糊,哪怕是裴績等人,卻也法真正讓楚歡感到前途一片清晰。

可是今夜這西門毅一番話,當真讓出患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

他心下大是詫異,毫疑問,西門毅並非士紳們所說的瘋子,現在看來,此人非但不瘋,反倒是滿腹經緯。

瘋子與天才本就在一線之間,或許在此之前,西門毅展現出來的,竟是瘋瘋癲癲的一面。

只是如果西門毅一直將自己的真實才幹掩飾起來,卻為何今日又在自己面前完展露,以西門毅的見識和才幹,再加上他的家世,當真要在仕途之上謀求發展,並非難事,而且瀛元立國之初,也確實是採取了一系列的手段,招賢納才,西門毅並非沒有機會。

他此前顯然是在仕途之上極為淡薄,不過今次卻是侃侃而言,楚歡與他只是初次相交,心下卻頗有些疑惑西門毅為何會對自己坦誠直言。

楚歡微一沉吟,終是問道:“先生,如果以你之言,日後想要在各地推行均田令,勢必要對本土士紳豪強大力打壓,甚至是血腥清洗!”他微頓了頓,才道:“不過士紳豪強,卻也並非歹類!”

西門毅已經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豪強士紳也並非都是品行敗壞之人,這其中尚有許多德行高尚之輩,讓楚總督對這些人陡然砍下屠刀,楚總督於心不忍,不知是不是這個意思?”

楚歡道:“也許吧。”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這樣的道理,楚總督不會不懂吧?”西門毅淺笑道:“古往今來,成大業者,必然是要殺伐果斷,若有宏偉目標,道路上的一切障礙,都是需要毫不留情地剷除。楚總督,歷史從來都是鮮血淋漓,有些矛盾,本就是根本法兩其美,也法解決,只能用鮮血將矛盾消除!”盯着楚歡的眼睛,悠然道:“楚總督對敵人乾脆果斷,並不手軟,可是如果你當真想要成就一番事業,那麼你的敵人就不僅僅是戰場上的兵馬廝殺,任何擋住大局道路的障礙,哪怕是你身邊親的人,也都會是你的敵人!”

楚歡微皺眉頭,西門毅嘿嘿笑道:“楚總督似乎很茫然?”

“西門先生,那依你之見,接下來我該何去何從?”楚歡正色道:“施行均田令,利國利民,可是我也知道,這時候如果沒有地方士紳的支持,道路將會很難走!”

“很難走?”西門毅冷笑道:“楚總督,你該當說,沒有地方士紳豪強的支持,你日後將士寸步難行。所有的地方,資源錢糧近乎八成都是掌握在地方的豪強士紳手中,你要爭霸天下,沒有錢糧資源,那疑是痴人說夢。當然,你手中擁有強悍的西北鐵騎,每到一處,大可以劫掠搶奪,補充軍需,而且這樣也未必不能支撐你走下去,只是你比我明白,如果就這般走下去,那便是在懸崖邊跳舞,如果能夠跳到後,你自然是所有武者中出色的一位,笑傲天下,藐視蒼穹,可是只要稍有不慎,便要跌入懸崖,摔個粉身碎骨!”

楚歡神情凝重,情不自禁微微頷首。

“如果今次你在通州縱情劫掠,屠戮豪強,剷除通州士紳勢力,當然就有條件在通州施行均田令。”西門毅神情也嚴肅起來,“可是自此以後,天下的士紳都將視你為天敵,所有士紳都會擔心,你一旦成功,便會因為均田令而將他們送入墳墓,如此一來,反倒會逼得他們拚死抵抗,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剿除,會慷慨地資助你的對手,你如今雖然有數萬兵馬,可是憑心而論,實力並不算強,如果再失去這些人的支持,你自以為能走多遠?”

楚歡微一沉吟,忽然問道:“先生還能飲酒?”

西門毅伸了個懶腰,道:“我是酒不歡,你有多少,我便能飲多少,我的酒量你也是瞧見了,莫說你想和我斗酒!”

“斗酒不至於。”楚歡笑道:“先前先生獨自飲酒,我倒是沒飲上幾口,咱們再好好喝幾杯。”

西門毅搖頭道:“幾杯便不必提,沒個三五壇酒擺在這裡,喝的不痛,既是不痛,便乾脆不飲!”

楚歡站起身來,沉聲道:“來人,搬五壇酒來!”

側廳之內,楚歡和西門毅一人抱着一隻酒罈子,相對而坐,仰首灌了一大口,西門毅才道:“施行均田令,用心是好的,但是如此重策,卻絕非放之四海皆準,稍有不慎,前功盡棄不說,還要粉身碎骨。楚總督能夠想到在戰亂之後的西關施行均田令,確實是高明,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叫做欲速則不達,楚總督在均田令之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楚歡誠懇問道:“先生剛才說過,當前擺在我面前的是兩條路,施行均田令,可以收攬民心,可是卻要失去豪強士紳之心,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想要收服民心,便很難做到,而且財政在某種程度上依然要掌控在豪強手中。”身體微微前傾,“先生以為,我現在該走哪條路?”

西門毅笑道:“我只問楚總督,你是想偏安一隅,還是想爭霸天下?”

楚歡一怔,沉默片刻,終於道:“先生應該清楚,當今亂世,天下紛爭,若是地方割據,四分五裂,那麼戰爭將永不息,黎民受苦。而且我既然出關,秦國已經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絕不可能坐視不顧,我就算想偏安一隅,恐怕別人也不會答應。”

“好。”西門毅笑道:“楚總督坦誠相對,那麼我也就可以直言。如果楚總督想要偏安一隅,既然在西北已經有均田令的基礎,也造出了聲勢,那麼在通州甚至是梁州施行均田令,即使有阻力,以楚總督現在的實力,很容易就能清除障礙。可是楚總督如果要爭霸天下,那以我之見,且不說目前不能施行均田令,或許十年八年之內,也不要有如此的想法。”

“哦?”

“爭霸天下,靠的是什麼?”西門毅淡淡笑道:“民心?不錯,古往今來,論何時,民心確實不可缺,可是在我看來,當下對西北軍來說,重要的便是錢糧,是人馬。施行均田令,固然可以讓你深得民心,可是就算沒有施行均田令,也未必不能爭取民心!”淡然一笑,道:“在我看來,當下比起民心,錢糧是重中之重。普天下的老百姓,沒有多少人懂得太深的道理,只要能夠讓他們生存下去,他們就不會生出亂子來,楚總督只要能夠約束部下,不要對百姓逼得太緊,他們便不會生出事端,所以均田令並不在於一時。”

楚歡微微點頭,西門毅繼續道:“其實當下對楚總督是個極為重要的時刻,天下只怕有許多人都在盯着楚總督接下來的動作,你若是在通州打壓士紳豪強,便如我方才所言,天下的士紳將視你為敵,你將失去天下強大的一股勢力的支持。可是如果你能夠在此善待士紳,即將他們控制在手中,又能讓他們心甘情願支持你,以後的道路,將會順利許多。”仰首又灌了一口,笑道:“西北軍入城制後,約法三章,不騷擾百姓,保障豪強士紳的財產和人身安,這些很便會傳揚出去,一旦如此,以我估計,以後每到一處,即使士紳豪強不會主動來投,但是他們也絕不會對你們有反感之心,而且他們也不會傾儘力資助你的對手。”

“有理。”

“羽翼未豐之時,爭霸天下,戰事頻繁,自然是要倚重這些豪強士紳,但是卻不能被他們操控在手中。”西門毅正色道:“等到你人強馬壯,實力強大,到時候自然可以實行其他的政策,緩慢解決豪強士紳問題,絕不可操之過急。”

楚歡放下酒罈子,拱手道:“多謝先生指點。”又問道:“先生剛才提到旗號,卻不知!”

西門毅莫測高深一笑,道:“楚總督有個名正言順的大好旗號,卻偏偏不用,又是何故?”

“先生的意思是?”

西門毅卻是抬手,指着幾壇酒,“既然你尚不知,咱們將這些酒都飲完,然後再說,你意下如何?”

楚歡見西門毅胸有成竹,知道他已經有了準備,心下雖然好奇,卻也十分歡喜,雙手捧着酒罈,一時間意氣風發,滿腔豪情,朗聲道:“來,西門先生,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