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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她夢中一個恐懼的陰影,現在卻已經無比真實地展露在她的面前。

這是蘇謐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正面的端詳他,端詳自己最深刻最仇恨的人。

周圍有影影綽綽的人在交頭接耳,那些是焦急的御醫,還是緊張的朝臣,蘇謐已經無從分辨了。

她的眼中只餘下他。因為這渡的激動,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視線也顫抖模糊起來。

他正側躺在床上,曾經讓無數人臣服的手,此時卻無力地垂在床邊。

這個病弱的人就是她時刻念茲在仇人!

她的目光轉而向下,她看着他的手,她至親血脈的生命就終結在這雙手裡面,此時它看起來是那樣的無力蒼白,已經失去了覆雨翻雲的力度。

在過去的四年里,就是這雙手時時刻刻撫緊在她的喉嚨上,讓她時刻不能喘息,時刻不能放鬆。

她顫慄着走上前去。走近他,也走近時刻困擾自己的噩夢。

殺了他!殺了他!一切就都結束,她就可以解脫了。心裡頭一個聲音在叫囂着,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堅定。

她的手不自覺地伸進了腰身處,那裡,是一把緊貼着肌膚的匕首,她的指尖觸在冰冷的寒刃上,驚起層層的顫慄。

在這裡殺了他,讓他的鮮血濺在自己的身上,讓他的生命流逝在自己地眼前!

終於盼到了這一刻,終於等來了這一瞬。

急促的心跳從刀刃傳遞到她的手上。

她的肌膚比雪更冷。但是她的心頭卻開始烈烈燃燒。她急切地想要用手中冰雪一樣的刀刃刺進他地胸口裡,讓灼熱的鮮血流出,去澆熄她心中火焰。

“你地心跳地很快。”

他忽然睜開眼睛,說道。他的聲音帶着疲憊和沙啞,但是卻穩定而沉靜。

然後他側過頭,看向蘇謐。

他地眼神平淡,卻恍如雪色,清冽剔透。恍如利劍,鋒芒畢現。

原本還是一個憔悴疲倦的病人。但是在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全部恢復,他已經變成了那個手握天下兵馬的統帥,那個戰無不勝的絕代名將,那個心機深沉隱忍的梟雄。

一切在這樣恍如電光般地逼視之下都無所遁形。

她已經無路可逃。

在這個殿內不過經歷了一瞬間,這一瞬間卻讓蘇謐經歷了從高山之顛到深淵之谷的悸動。

“我是前來為你診治的。”極端的顫慄之下。心情反而奇蹟般地平靜下來,然後,她聽到自己這樣說著。

她走近床邊,像是所有地醫師那樣,坐在旁邊的軟凳上,伸出手來。

他搭在床邊的手顫抖了一下,似乎是被她冰冷到極點的肌膚所震懾。

傳入耳中的脈象像是雷鳴般響徹她的耳膜,讓她恍然失措,她竭盡全身的力氣才逐步理清了雜亂的餘音,將他經脈搏動的聲音傳遞到自己地思緒里。卻發現自己的思緒已經完全無法轉動了,分辨不出這熟悉的聲音。

“怎麼樣了?”身後傳來倪廷宣焦急帶着關切的詢問。

熟悉溫潤的聲音讓蘇謐剎那之間心頭一顫。

她的手幾乎搭不住他的脈搏。

他在這裡!而他,是他的父親......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眼前這樣。怨恨命運的殘忍,對她的,和對他的。

“我......不知道,”她聽到自己在這樣回答,她的語調奇蹟般的一直保持着平穩祥和:“也許他還有救,也許已經......已經必死無疑,我聽不出,什麼都聽不出。”

她是真的什麼也聽不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糾集成一團亂麻,將她的心填的慢慢的,讓她無法分辨精緻的脈象,理清紛亂的頭緒。但卻本能的意識到死亡一樣的旋律,像是最詭異的直覺,在不斷的被送進她的耳中。

可是,無論怎樣的心亂如麻,她依然清晰地感受到身後的視線。

“你是誰?”床榻上的人忽然轉過頭問道。

他知道她是齊瀧的寵妃蘇謐,剛剛在大殿的筵席上他們就見過面,而且,她居住在墉州的那些日子,她跟隨在遠征軍中的那些日子,必然是隱瞞不過他的。

現在卻依然這樣問她。

他發現了什麼?

“我叫做蘇謐,”她輕聲說道,然後她的聲音放的很輕很輕,就像是情人耳邊的呢喃,又像是睡夢之中的囈語:“家父顧清亭。”

淺淺的一句話,一切都已經簡單明了,眧然若揭。

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說出口了,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不會有勇氣將這句話說出口了。

可是現在她說出來了,這樣簡單,簡單到像是蜻蜓的翅膀掠過水麵,輕微的波痕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卻又這樣的沉重,僅僅一句話,就讓她喪失了自己的全部力氣。

她終究是沒法自欺欺人地過上一輩子。

倪源的眼神驟然明了,他冷電一般的目光射向蘇謐。

蘇謐毫不退縮地迎上那樣的目光,帶着解脫一樣決然的快意,用冰冷歡暢的視線對視着他,讓他的目光狠狠地刺在自己的眼中,自己的心上,不去感受那從她身後傳來的熱度。

他聽見了,可是他呢?

“好好好,”倪源忽然朗聲長笑起來,“能夠死在他的後人眼前,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蘇謐不敢去看身後的眼神,她卻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逐漸絕望,逐漸冰冷。就像是寒冬時候來不及收起的花朵,忽然之間就面臨了枯萎的命運。

那樣的眼神,蘇謐害怕只要看上一發,她就要猝不及防,她就要潰於一旦。

眼前倪源的笑空奇蹟般的開朗而明快。他轉過頭來看着她,然後目光越過她,投向她的身後,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而溫馨。

讓蘇謐忽然之間就回憶起了自己的父親。

“廷宣......”他喘息着說道,可是他的話語還沒有說完,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鮮紅的血跡從他的口中湧出,濺在離他最近的人身上。

蘇謐撞撞跌跌地走在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麼陰暗的大殿里奔出的。她只是知道自己已經離開,已經把身後那一段空間留給了他們父子二人。

外面的雪紛紛揚揚,已經覆滿了一地。

天也陰沉,地也陰沉。

走在滿天滿地的雪花之中,蘇謐低下頭去,看着自己衣裙上面鮮紅的血跡,那些被鮮血噴濺了的地方恍如被沸騰的油澆中,仇人的鮮血給她帶來難以置信的腐蝕一樣的疼痛,帶着用刀子切割去腐爛的傷口一樣的快意,讓她因為過渡的激動而顫慄不己。

之後呢?之後的路在哪裡?當她的仇恨終於了結,她發現她已經一無所有。

這一路走來,復仇的道路已經淘空了她的生命。

心裡頭只餘下一片茫然,她就好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片孤舟,上面,下面,全是無窮無盡的藍,望不到頭,看不到邊,隨着風浪起伏之間,上下飄蕩,已分不清楚那邊是天,哪邊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