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忍心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很亮,也很好看,他眼裡的東西很純粹,但是,她不敢看。
“怎麼還耍起賴來了?”唐冪伸手將垂下來的一縷長發別到耳後,略微歪着頭,臉上浮現一絲戲謔的笑意:“我說凌晨,你該不會把我當成你姐了吧?凌眉寵你,我又不是你親姐姐,難不成我也要寵着你,看見你摔了,還要好聲好氣地哄着你你才肯起來?”
她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明明剛才不是這樣的,剛剛她望着他的時候,眼睛裡有喜歡,有心疼,那才不是一個大人看小孩子的眼神。
現在,她驟然間把自己提了輩分,對一個年幼無知的小輩一樣,態度輕慢地對待他,這讓他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任性,甚至還像個笑話。
她怎麼……能這樣呢?
女人怎麼能說變就變呢?
明明剛剛不是這樣的,明明不是。
女人說起言不由衷的話來,怎麼臉色一點都不變,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凌晨心中充滿了懷疑,可又不得不去相信。
或許真的是他自作多情吧。
或許,她真的只是把自己當成小弟弟一樣。
凌晨沮喪極了,難受極了。
他還沒學會像個成年人一樣偽裝自己的情緒,他不高興,就是不高興。
凌晨抿着唇,一言不發地從地上坐了起來,眼睛看向別處,就是不再看她。
唐冪眨眨眼,不解地望着凌晨。
可是凌晨說生氣就生氣,說不理她就是不理她。
他一點都沒打算應付兩句,就這麼冷着臉扶起了地上的兩輛單車。
唐冪坐在地上,眼睛隨着凌晨轉來轉去,看了半天,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凌晨,你生我的氣了?”
凌晨沒吭聲。
唐冪心裡覺得好笑。這麼容易生氣?
生氣也就罷了,還表現得這麼明顯。
成年人的世界裡,她很少看到有人生氣生的肆無忌憚的。
大多數人,生氣也要做一些掩飾的,或者軟硬兼施,絕不會直接對着人甩臉子。
凌晨長着成年男子的臉龐和身材,到底還是沒出社會,還沒學會圓滑和世故呢。
她墨色琉璃般晶亮的眼珠子靈動地轉了轉,對着他使出了殺手鐧:“凌晨,你要是不跟我說話,我也要生氣的。我生氣了,就坐在地上不起來。你也用不着管我,拉我我也不會起來的,我要在這裡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天黑,坐到晚上蚊子來咬我,蟲子來咬我,山裡的野獸也來咬我……”
她板着小臉兒,說得嚴肅極了,半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凌晨一聽就急了,想都不想地開口說道:“你怎麼能這樣?蟲子蚊子野獸什麼的就不說了,要是晚上有壞人經過怎麼辦?”
“能怎麼辦啊?”唐冪撇了下嘴說:“那就讓壞人把我抓走吧,抓了賣去大山裡頭當媳婦兒。”
“你怎麼能這樣!”凌晨急了,完全忘了剛剛自己是打定了主意不和唐冪說話的。
唐冪臉上沒個笑模樣,心裡頭卻樂開了花。
她想,凌晨可真是單純得可愛,這麼容易就中她的圈套,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笨的笨蛋啊?
要是他們倆是一對兒夫妻的話,他肯定一輩子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唐冪想到這個,就又想笑,嘴角不由自主地帶了三分笑意,沒辦法,實在是忍不住。
凌晨正着急着,猶猶豫豫地朝唐冪伸出了手,想把唐冪從地上拽起來,剛一伸手又看見自己手掌心沾了灰,怕弄髒了唐冪,趕緊把兩隻手都使勁兒在褲子上蹭了蹭,蹭乾淨了,再一次朝唐冪伸手過去,這一下,他發覺了唐冪嘴角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笑容。
凌晨彷彿是個直腸子一般,詫異地問道:“你笑什麼?”
他不明白,她怎麼剛還坐在地上生氣,突然間又笑起來了?
難道是覺得他好笑?
可是,他做了什麼好笑的事兒嗎?
唐冪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後悔自己怎麼這麼快就露了馬腳,但既然已經笑出來了,那就不裝了吧。
她瞅着凌晨朝自己伸過來的手,毫不掩飾地笑道:“我笑你啊,傻凌晨。”
“我怎麼傻啦。”少年眼睛睜得圓圓的,溫潤而漆黑的雙目,猶如森林中走出來的麋鹿。
“你就是傻呀。”唐冪笑嘻嘻地說著,低頭去看他伸到自己眼前的那隻手。
少年的手指非常修長,應該算是唐冪所見過的男人當中,手指最長的了。
不僅修長,而且骨節勻稱,看上去堅韌而有力。
這樣的一雙手,應該去彈鋼琴,坐在明亮而盛大的舞台上,被萬千少女捧着心臟去膜拜才對。
如果他不是出身貧寒,如果他有着像成烽那樣的家世——
那該有多好啊。
論起外形和氣質來,凌晨可一點都不遜於成烽啊。
為什麼成烽平白佔有着那麼好的家世和資源,卻每天遊手好閒,而凌晨這樣的人,卻過着一貧如洗的生活呢?
唐冪在心裡為凌晨感到不平。
然而轉念一想,若是凌晨和成烽互換一下身份,她就不會有機會被凌晨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了。
要是凌晨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大概也不會如此單純而美好吧。
想到這裡,唐冪釋然了。
她伸手握住了凌晨的那隻手。
凌晨稍微一使力,便將她拽了起來。
唐冪在地上坐久了,腳上有點兒麻,猛一站起來,不知道怎麼回事,腳下一軟,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
剛剛好撲進了凌晨的懷裡。
凌晨一把抱住唐冪,整顆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似乎和唐冪在一起,他常常會有這種感覺。
他既害怕這種感覺,又期待這種感覺。
對於唐冪這個人,也是如此,他害怕接近她,他不傻,知道自己和她不大可能,但是,他又忍不住接近她,尤其是當她沖他笑着的時候,他覺得她要他為她做什麼事他都願意,哪怕是為了她去死,他也心甘情願。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一個人,就要為了那個人去死。
可是,倘若那個人也愛着他,就絕不會希望自己所愛之人為了自己付出生命。
不過,在年輕人看來,能夠為了對方去死,就已經是愛的最高境界了。
唐冪被少年緊緊摟在懷裡,他個子高,她低着頭正好埋在他的胸口,她聽得見他擂鼓一樣的心跳聲,她的額頭碰到的肌肉是那麼的堅實,她面前那屬於少年的身軀是溫熱的,好聞的,讓她想要伸手摸一摸,甚至是湊過去親一親的。
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單是站在這裡和他靠在一起,就已經是非常出格的舉動了。
再進一步,就會打破眼前這種平衡。
再進一步,焉知今後她不會想更進一步?
人總是貪心的。
她一開始要是不想着接近他,他根本就不會有可能接近她。
如果沒有開始,就沒有後來。
問題是,他們已經開始了。
唐冪很確定,他們是互相喜歡着對方的。
只是,這份感情,也只能是互相喜歡罷了。
不能再有任何發展了。這很危險,唐冪想,她真的喜歡他,就不能害了他。
她自己已經活得一塌糊塗了,難道要拉着凌晨跟她一起踏進泥潭中去嗎?
唐冪咬了咬嘴唇,伸手推開了凌晨。
她狠了狠心,皺着眉仰頭對他說道:“凌晨,你以後別像剛剛那樣了。”
凌晨烏黑的瞳孔中流露出受傷的神色,唐冪在心裡嘆息,他還真是什麼都寫在臉上,半點都不會偽裝啊。
“我剛剛,也沒怎麼樣。”凌晨倔強地看着她說道。
怎麼能算沒怎麼樣,他把她摟得那麼緊,那麼久,要不是她推開他,這個傻子還會繼續摟着她不撒手,現在他倒是學會張着嘴巴說瞎話了。
“你們老師沒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么。”唐冪逼自己硬起心腸,她從現在開始,要跟他劃清界限——至少,不能再和他有什麼肢體接觸了。
“教過。”凌晨點點頭,說:“可剛剛那樣,不是我故意的。”
“不是你故意的?”唐冪眯起眼睛看着他。
她眼睛很大,眼角是微微上挑的,眯起眼睛的時候,看着顯得眼睛更加的亮,眼角更加的嫵媚動人。
凌晨的視線從她那雙美得讓人心驚的眸子上划過去,看着自己右手邊的一顆樹,對樹說話一樣:“是你自己撞過來的,我怕你摔了,也怕被你帶着一起摔了,沒辦法才那樣的。”
唐冪吃了一驚,還以為他單純傻氣呢,人家要跟她爭辯起來的時候,可一點都不傻氣,還格外振振有詞呢。
但偏偏她又挑不出什麼錯處來,凌晨說的都有道理,他的做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他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凌晨藉著那個機會,讓兩人摟抱在一起的時間延長了好一會兒。
他捨不得鬆開她,他難得這樣抱着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
她其實也捨不得離開他,但她心底里覺得自己污穢,配不上他,怕自己弄髒了他。
一開始明明是自己有意無意地撩撥人家,現在,她倒要趕人家走了。
唐冪心裡發苦,發酸,她真恨老天爺,怎麼命運總是這麼捉弄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