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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月淡星稀,霧中飄下零零星星的冰涼雨絲,像是某個人哀傷的眼淚。

宇文曇緩緩步出農舍,面上表情無喜無悲,一雙黑眸烏沉如夜,冷俊的劍眉,高挺的鼻樑,絕美的唇形,無一不優雅高貴。

一身玄色納綉團章龍紋的袍服配玫瑰紫對衫,披一襲茜黃面白狐里的大氅,英挺華貴之中,帶着濃重的肅殺之氣。

稍稍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每次他動過殺機,都有人會倒下。

如今這一片夜霧中,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掩都掩不住,直欲撕開夜的缺口,直衝上天際。

“你騙得我殺了她,是你殺了她。”他的聲音如一根繃緊了的弦,“韋葉痕,你說會還我一個一模一樣的琴兒,你說天一閣有一株還魂草可以起死回生,你還說有辦法讓琴兒擺脫她天魔琴傳人的身份。這些都是你說的,是你騙了我,是你殺了她。”

“別說傻話了,子塵,是你動的手,就是你殺的,怎能往我頭上賴。”來人的聲音帶笑,“我不曾怪你殺了我妹妹,你倒反咬一口,認識你二十二年,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蠻不講理的人。”

“子塵”是宇文曇的字,能直呼他的字,又用這種口吻與他講話的人寥寥可數。來人感覺到了宇文曇的殺機,還敢潑油滅火,真是大膽得可以。

來人身高七尺有餘,身形偏瘦,簡簡單單向前踏出一步,看似平凡無奇,實則包含高深的武學玄機。

烏黑的頭髮在頭頂梳着整齊的髮髻,套在一個漢白玉發冠之中,穿一柄鹿角通簪,從玉冠兩邊垂下米黃絲質冠帶,在微凸的喉結上方系著一個流花結,用美男子來形容他一點也不為過。

只見他眉上束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襲蓮青色夾金線綉榴花緞袍,外罩一件亮綢面桂粉挑綉銀紅花對襟長褂,腰間垂豆綠宮絛,足上蹬着白鹿皮靴,方便騎馬。

隨意得好似剛從哪個青樓買笑買醉出來的公子哥兒,誰又能想到,他其實是西魏第一殺手情報組織“天一閣”的閣主,韋葉痕。

“為什麼騙我殺她?葉痕,你騙得我好苦。”宇文曇一雙烏沉沉的黑眸鎖定了對方,可以噬人。

“如果我說我暗戀你,嫉妒你對我妹妹太過上心,你相信嗎?”韋葉痕語出驚人,笑容欠揍,面對這樣可怕的宇文曇,他還敢這樣胡謅八扯,真是嫌命太長!

“你說有十成十的把握還我琴兒,一個換了身份的琴兒——人呢?你還我的人呢?”宇文曇厲聲質問。

“原來你還記得這話,”韋葉痕壞笑聳肩,“當時那話是在酒桌上說的,酒盞里的十成十,到了第二日酒醒之後能保留十成二三就不錯了,子塵你不是這麼不上道吧。”

“你必須負責,你要對此事負全責。”宇文曇冷冷咬牙。

“你嚇我一跳,”韋葉痕拍下胸口,晃晃頭,“下次不要說這麼惹人誤會的話,還以為你說讓我對你負責呢。如果哪一天你不再打算謀劃江山,我倒可以考慮進一步發展咱倆的另一層關係。”

“你說過十成十,就必須守諾到底。”生平頭一次,宇文曇變成了一個糾纏不休的人。

“當時酒喝多了,說順嘴了,”韋葉痕歪了歪頭,“況且當時說完,你反應好冷淡,我還以為你根本不在意,我還以為她是死是活對你而言只是順帶的結果,我還以為你和我的目的一致,先殺李周漁,再殺他上面的那個人。”

“她是你親妹妹,你怎能拿她的性命開玩笑?”宇文曇一字一頓地痛聲質問。

“說到妹妹,你不是更寵愛小畫么,”韋葉痕低笑一聲,“其實小畫這丫頭也挺不錯的,知情識趣,比小琴那個一根筋的死丫頭好多了。嗯,小琴當時被父母取錯了名字,用硬邦邦的墨硯、冷冰冰的琴弦當名字,難怪她的脾氣又硬又直。平心而論,小畫比小琴更適合你這冰塊臉,所以忘了小琴,繼續寵你的王妃吧……挺好,真的。”

“所以說,你真的騙了我。”

“這不算騙,這是生意失敗。”

“你害我失去了她。”

“咱們一直友好合作,互利互惠,不小心做了賠本生意,誰附帶一點損失都是有可能的。你看,你失去一個毀了容又毀了清白的下堂妃,我失去一個妹妹,咱們簡直就是難兄難弟,應該去三里坡喝上一杯。”韋葉痕面上帶着春風溫煦的笑。

“從頭到尾,你都只為天一閣考慮,你從來沒打算留下她的命。”

“我說過了,她是一個剛直的女孩兒,”韋葉痕斂去笑意,“清白已失,她本來也活不長了,搞不好就會尋個短見,或者再往自己臉上多劃兩刀。既然橫豎是死,讓她最後發光發熱一回,幫她最愛的人和她最親的兄長做一點事,我相信就算問她本人,她也會點頭應允的。”

“我不會允許。”

“別說違心的話了,子塵,你早就將她當成這一局博弈里的棄子了,別裝得太高尚。再來一次,你還會如此選擇,不是嗎?”

“……我一定不許。”

“說到底咱們半斤八兩,都是被黑暗眷顧的男人。情感這鬼東西,不過是自己鑽牛角尖罷了,你反覆對你自己說你喜歡的是小琴,可我看你抱小畫的時候也挺入戲的,可能早就假戲真做,戲假情真了吧。或許這兩年間在你自己都不覺察的時候,你的心裏面,已經留了位置給小畫了。”

“……就算如此,我也不許她死。”宇文曇動容。

“如果真是這樣,”韋葉痕一瞬間沉默,而後他明亮的笑容中摻雜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寧可死了,也不願活着看你和小畫如膠似漆。”

“所以,你真的在騙我,她真的死了!”宇文曇恨聲指責。

“她本來就死了,如果你非認為這叫騙,好吧!那我承認,是我騙你殺了她。”韋葉痕終於承認。

“……”

兩人談話的過程之中,小雨漸漸轉大,細而密的冷雨急促地拍打地面,像是某個人胸膛中跳動的心臟。

宇文曇有罡氣護體,在他身體周圍一尺都片雨不沾,彷彿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隔絕了他和那道冰冷的雨幕,永不相逢。就算他伸手去接雨,都碰不到那片涼薄,那種觸感,他已經很久沒碰過了。

如果這時候有第三人旁觀,看到宇文曇的罡氣隔雨,一定驚訝非常,驚得合不攏口。

可如果這時候再轉頭看向韋葉痕,那就要驚掉整個下巴了。

韋葉痕沒用護體真氣,可每一滴落在他衣上和發上的雨滴都躥起一道小小的淺紫色火苗。一簇簇火苗匯聚成烈焰,燒出身外兩丈有餘,只是這火焰沒有光,也不太熱,不像塵世的人間煙火,倒像是來自地獄的冥火。

“呵,我就說咱們是一對難兄難弟,”韋葉痕自嘲,“一樣都沒法兒淋雨,就算是自己想淋雨也不行,都會被自己的真氣彈開。每次沐浴,我都多洗一會兒,懷念一下小時候帶着小琴漫山遍野淋雨的情景。”

“你還我琴兒,你這惡賊!”宇文曇想殺人。

“其實小琴么,”韋葉痕伸手閑閑接雨,帶出一道高熾的焰火,“就跟這雨一樣,於你,於我,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是么?那就送你去陪她。”宇文曇玄功運轉到極致,周身黃光大盛。

荒郊野外,電閃雷鳴,如果有夜間趕路的人從這裡經過,一定能驚得把眼睛瞪脫眶。

這一場雨雖然大,可天上並沒有任何一道閃電划過,那些威力驚人的閃電都在大地上炸開了,情景仿若地獄之門在人間打開。

天上沒有閃電,閃電劈在人間,來自兩個生死相搏的男人。

身形高而足不沾地,大氅狂暴翻飛的是宇文曇,他殺意滔天,毫無保留地全力出掌,每一掌下都有雨幕破開,帶起一道又一道明黃的電閃雷鳴。

另一人身形偏瘦,比宇文曇矮一頭,穿扮得和京城中任何一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別無二致,可他每一掌帶出的一道紫色閃電,其威力足以劈死那種紈絝子弟一二百人。

二人用掌力硬撼,持續了大概盞茶時分,整片農舍和周圍的樹木、溪水、土丘等自然景觀已蕩然無存。

宇文曇與韋葉痕相識二十二年,交手上萬次,沒有一次能完勝對方,大部分時候都是在韋葉痕放水的情形下打成平手。可這一次比拼,到現在宇文曇都還未落下風,還隱隱逼出了韋葉痕的破綻。

說時遲那時快,宇文曇的身形原地一個殘影,其人已轉到韋葉痕身後,噬天裂地的一掌劈上對方的後心。

遺憾的是,這個韋葉痕也不是真人,也不過是個殘影。

他的本人則立在三丈開外,大驚小怪地嚷道:“死小子,你真想要我的命!我只是陪你玩玩兒的。”

“納命來!”

“你瘋了?我收到傳信說你受傷了,特意來為你療傷的!你還恩將仇報!這簡直是東郭先生與狼!”

一道墨羽般的劍影破空而至,宇文曇的劍已出鞘,韋葉痕每喊一句,就要避開二三十招,劍招之快之狠絕可見一斑。

最後韋葉痕也吃不消了,只避不攻,讓他十分被動。

“咱們不打了好不好?”他邊閃動身形邊說,“其實我是來邀你去看場好戲的。”

“你的鮮血染紅這三尺青鋒劍,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戲。”宇文曇說話之間又劈出一道墨黑的劍影,這是可以撕裂空間,幾欲破碎虛空的可怕劍勢,只要沾上了一點兒,連精鋼都會融化為片片碎屑。

“豫章王府的戲,要不要去看?”韋葉痕閃避着問。

“不去,我對別人的戲不感興趣。”

“難道你不好奇,他怎麼才能死而復生?”韋葉痕重重咬着“死而復生”四字。

宇文曇的劍招頓了頓,而後又凌厲的一劍刺向韋葉痕,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口,檀中之上三寸,只偏半寸就能一劍斃命的位置。

可惜這次他刺中的,依然只是視覺中留下的一道殘影,真的韋葉痕本人早已經以眼不可見的速度飄遠了。

只有他的聲音從彼處遠遠飄來——

“呀呀!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否則剛才那一下就中招了!你不是想讓我還你小琴嗎,我正要帶你去見她。我去落星坡了,跟不跟隨你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