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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尚未黑透的時候,董府敲開一扇角門,抬轎的人與看門的小子說了兩句話,那頂青幔大官轎就徑直抬入董府了。

官轎改換成僕婦抬着,一氣兒抬到風雨齋大門口才停下。

董阡陌走入院中,五月、六月、桃枝和其他三五個小丫鬟正圍着院子里一個石景魚缸看,連董阡陌回來都未察覺。

董阡陌“喂”了一聲,還是沒人回頭,一個個都拿後腦勺上烏漆漆的髮辮對着她。

“喂,煩勞你們出來個人,給我燒一桶沐浴用的香湯。”

這一次,幾個丫鬟里桃枝終於回了頭,乍一看見董阡陌正俏生生立在遠處,微微偏着頭,往這邊打招呼。

桃枝一喜,上前道:“小姐你從宮裡回來了?快來看,這裡有世子爺送給你的寶貝魚缸!”

“寶貝魚缸?”董阡陌挑眉,慢聲發問,“你是說,那樣東西是豫章王府送來的?是什麼時候送的?”

“下午送來的,小姐快來看啊,可好玩兒呢!”五月回頭招手。

“嗯,我知道了。”董阡陌吩咐桃枝,“伺候我沐浴更衣,把風雨齋的門鎖起來,不論誰來問,只說我太累了已經歇下了,家裡誰叫都不見。”

“哦。”桃枝不解地問,“小姐你不去看看那個寶貝魚缸?”

“天黑不易看清楚,我等天光大亮的時候再看。”

“可有趣呢!”

“……”

直到沐浴過後,董阡陌還能聽見那一幫嘰嘰喳喳的丫頭,都在院里看那個半人高的石景魚缸。

不多時,桃枝悄悄進來,告訴董阡陌:“夫人那邊兒的牯嬤嬤來找,我說小姐你從宮裡回來後疲憊不堪,已經沉沉睡下。牯嬤嬤說,‘睡下了就喊起來,夫人那邊兒急等回話呢!’怎麼辦?她現在還在外面不肯離去。”

董阡陌從銅鏡前回過頭,道:“桃枝你來得正好,我想用毛巾打個散辮子,好讓頭髮快點干。”

桃枝取來干毛巾,一邊印去董阡陌長發上的水跡,一邊問:“小姐這就睡了嗎?帶着濕發上床,明天頭疼了怎麼辦?”

“沒事兒,我還要再調點兒胭脂膏子,塗好了指甲再睡。”

“小姐你要塗染指甲?”桃枝詫異地問,“前幾天你不是還說絕對不染那個勞什子?”

“太后她老人家說我指甲太素了,弄鮮亮一點好看。”董阡陌微笑道。

“太、太后?!”

桃枝吃驚地瞪圓了眼,乖乖,太后還親自關懷她家小姐的指甲?小姐這一趟進宮,看來大有收穫啊!先是豫章王府送來了禮物,然後是小姐讓官轎抬回來。

難怪對於王府的禮物,小姐都不怎麼上心,原來太后下懿旨讓小姐染指甲!

董阡陌問:“我點的那幾樣菜做好了嗎?一天沒吃東西都不覺得餓,這會兒沐浴過後倒突然來了餓勁兒。”

桃枝訥訥道:“大廚房有現成兒的湯餅,就是咱們自己院子里,也能架起火爐,烤個地瓜煮個米粥。可是牯嬤嬤就在院子里站着呢,我剛跟她說了小姐已經歇下,轉頭又往你房裡端飯,這不就露餡了嗎?牯嬤嬤可是夫人派來的,要回去給夫人回話的,萬一……”

“湯餅?”董阡陌蛾眉挑起,用任性的腔調說,“那是什麼鬼玩意兒?是給人吃的嗎?”

“是,是我們下人晚間餓了,去廚房盛着吃的。”桃枝囁嚅,“這個更點,大廚房裡就只剩下看火的了,哪能做得起菜?小姐你點的那個水晶百味鴨,蟹粉小籠包,燕窩薏米甜湯什麼的,大晚上吃這個是不是太油膩了?小姐你平時白日里都不愛吃這些。”

董阡陌不悅道:“能有多晚?撿府里最好的廚子,叫起來兩個不就完了?”說著,一指桌上的小匣子,“那裡面是太后賞的銀子,拿兩錠去廚房問問,我還就不信了,憑什麼本小姐要屈尊吃下人的東西!”

董阡陌說著這話的時候,動作幅度過大,把一個剛挽好的散辮子又甩開了。

桃枝連忙兩手托住,只得又從頭梳起,董阡陌的頭髮長而多,平時都要一個人抓着,另一個人才能盤得起來。

桃枝想想道:“真不好鼓搗,要不就直接用一條毛巾裹了吧,反正小姐也快上床了。”

董阡陌道:“不行,毛巾不透氣,把長發漚住了怎麼辦?我在宮裡,都是用今年春末的新蠶絲織成的軟布縫成的香袋,用來盛剛洗完的頭髮。”

“哦,真厲害!”桃枝不明所以地稱讚。

“現在回到家裡,只好將就了,”董阡陌昂着小巧的下巴,支使說,“你去衣櫃里找找有什麼是純蠶絲布料的衣裳,拿一件出來給我包頭。”

“……啊?”桃枝驚愕。

“愣着幹什麼?凍壞了本小姐,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董阡陌戳了桃枝一指頭。

“哎喲!”

桃枝揉着被戳疼的地方,挑燈去衣櫃里扒拉一陣子,又空着手回來了。她告訴董阡陌:“小姐,奴婢摸過了,你說的那種最軟的蠶絲布料,統共也才三件。小褂、蓮步裙和環臂披肩,是一套的。”

“把蓮步裙拿來吧。”董阡陌吩咐。

“那可是你最好的衣裳了,小姐!”桃枝提醒。

“囉嗦!”

拿過蓮步裙,董阡陌隨手從簸籮里拿出一把剪刀,“咔咔”一剪子下去,裁成一大片布。

桃枝目瞪口呆地看着董阡陌剪了那件一回都沒上身的好裙子,心疼得跟什麼似的。壞了壞了,小姐才進了一趟宮,開了些許眼界,就變成敗家子兒了!

家裡的東西,當然是拍馬也比不上宮裡的好啊!要想用最好的東西,那怎麼不長住在宮裡,往後都別回家裡住了!桃枝賭氣想道。

“還愣着幹什麼?”董阡陌催,“快包起我的濕發,我還要騰出手來塗指甲呢!”

桃枝只好接過剪壞的蓮步裙,去印長發上的水汽,可是那一匹長發,光靠一雙手打理不過來。

桃枝不由抱怨:“外面那些人為一個魚缸魔瘋了,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小姐啊,你怎麼進了一趟宮,變得挑剔這麼多,跟從前的品味完全不一樣了?”

董阡陌對着銅鏡中的少女微笑,撇嘴道:“誰不想過錦衣玉裳的日子?從前我不過是董府的嫡小姐,又沒有親娘照拂,吃用將就也只好忍了。”

桃枝聽完,小聲嘀咕:“小姐,你現在還是董府小姐啊,你把你最好的這件裙子剪了,下次再想來一件合體的鮮亮裙子,等猴年馬月吧!明天早晨起來,一碗涼茶下肚,你就要尋思着心疼起來了!”

言下之意,董阡陌是讓這一趟皇宮之行給興住了,回頭一碗涼茶,她就頭腦清醒,知道自己的處境和從前還是一樣一樣的!

董阡陌“哼”了一聲,問:“她們都在看那個稀罕魚缸,你怎麼不挨邊兒?”

桃枝聽了此問,眼珠骨碌一轉,變了個笑臉出來,問:“小姐對於世子爺的魚缸不甚熱心,莫不是因為小姐已經心有所屬了?”

董阡陌閑閑挑揀着那幾樣不能入眼的珠花,橫了一眼銅鏡之中桃枝的倒影,用鼻音問:“你這鬼丫頭,沒事打聽本小姐的心事,莫不是因為心有所屬的人其實是你?”

“奴婢不敢……”桃枝臉一紅,硬着頭皮問,“那個,毓王妃接您去宮裡,這一路上沒再跟你說道說道?”

“說什麼?”

“就是讓小姐進毓王府的事啊,王妃不是……中意小姐嗎?”桃枝期待地看着董阡陌。

桃枝不提,董阡陌幾乎都快忘了,桃枝上次被毓王妃帶來的韋媽媽教訓,就是因為桃枝背地裡發花痴,提到了宇文曇。

沒想到經過上次那件事,這妮子還敢惦記宇文曇。

董阡陌冷哼道:“什麼毓王府,豫章王府的,本小姐根本瞧不上眼,往後別在我面前提他們。”

“啊?那兩位,小姐一個都瞧不上嗎?”

“毓王,一介武夫耳,又家有惡妻;世子,一介商賈耳,我最討厭聽撥算盤的聲音了。”

“啊,怎麼會這樣……”桃枝不甘心地噘噘嘴。

這時,她總算用蠶絲裙包出一個合董阡陌心意的髮捲兒。

董阡陌又纖指一點,揚着下巴吩咐:“匣子里有太后賞的銀子,你拿兩錠賞給廚房的人,叫她們做幾樣能入口的菜色,不可太素,也不可太油。甜湯要清香撲鼻,甜而不膩。水晶鴨要佐以陳皮,上籠蒸到陳皮化成鴨皮。”

桃枝打開匣子,立刻被晃了眼睛,驚奇道:“從未見過這樣大的足錠的銀子,這是二十兩一隻的元寶吧?”

“嗯,拿去廚房吧。”

“給那些人兩隻元寶?”桃枝不贊同,“怎麼能給這麼多呢,小姐你的飯量,半年你都吃不完。這是太后賞給小姐你的寶貝,得留着壓箱底呢。”

董阡陌一聲嗤笑:“幾隻銀錠,俗物而已,算得上什麼寶貝?來日,等本小姐入得宮去,這些東西堆都沒地方堆!”

“小、小小姐你要入宮?難道你要和大小姐那樣進宮當、噹噹主子?”桃枝結結巴巴地問。

啪嗒!

屋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奇怪的響動。

桃枝皺着眉,打着燈開門一照,院子裡面烏漆嘛黑的,連那一位剛才怎麼勸都不肯走的牯嬤嬤也不見人影了。

“奇怪,牯嬤嬤這就走了?”

桃枝關上門,左手叉腰,繼續勸道,“不管來日小姐你的銀子是不是會多得沒處放,現在您還不是那樣的財主,銀子絕不是拿來這樣敗壞的,得找個保險的地方好好兒藏起來。至於宵夜么,小姐你還是吃地瓜吧,你的飯量本來就只一口,大半夜的就別勞師動眾了。”

“好吧,”董阡陌突然就通融起來,“給我挑一個糖心兒的,我光吃地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