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明貞三年,夏。

蟬兒攀在青苔斑駁的磚瓦牆上聒噪,午後明媚陽光穿透繁華茂盛的紫藤蘿,仿若閃閃發光的碎金,活潑裝點。

“娘親,這花兒好有趣呀——”

花下的總角女童踮起腳尖兒,方才摘下一串紫藤蘿的花穗兒,就性急地跑到紫藤蘿架下納涼的女子跟前炫耀。

如墨長發挽成優雅的隨雲髻,簡單裝飾了兩支垂珍珠金絲玫瑰釵,蛾眉雍容,眼尾點綴一抹緋色,還是晉時妝容,卻淡了許多脂粉;她一襲芙蓉團花石榴齊胸裙,淡黃襦衣,硃色帔帛,端坐在石凳上,素手輕搖蝴蝶絹扇,笑意盈盈。

“白朮,這藤蘿花長得好好的,偏要摘下來作甚?”

“嘿嘿,娘親這就不懂了吧——”女童舉了那紫色的花穗,眸里光彩閃爍,特意湊得近些讓女子看清,“若是錯過今日,那明日的花兒可就忘了孩兒了!”

“忘了就忘了罷,這算是什麼道理……”

擱下做工精巧的絹扇,一雙柔荑撫上女童的長命鎖,仔細將那纏繞的七寶瓔珞收拾平整,服服帖帖地垂在孩子胸口。

女子的聲音溫柔好聽,彷彿融進了這世上所有的慈愛。

“我可不想花兒忘了我!”

孰料這女童聞言滿臉寫着不高興,小嘴撅得老高,還賭氣地將那串紫藤蘿花穗藏在身後。

“可你若摘下,這花兒很快就會枯萎;等它化作塵埃,歡喜也罷、相識也罷,都成一場虛妄——白朮,這樣可是如你所願?”

盛夏陽光耀眼,清風徐來,滿地皆是婆娑樹影。

女童聽了母親的諄諄教誨,似懂非懂,卻還是拚命搖了搖小腦袋,為自己那一番亂摘亂采感到羞愧;神情沮喪起來,心裡不是個滋味。

“——你母親說得很好。”

陌生的男聲。

正當女童茫然看向從庭院月門外走進的男子時,母親卻已然站起身來,神色緊張。

“叔叔回頭命能工巧匠打造一串金的出來,這花就永遠不會枯萎了——白朮,你看可好?”

那人一身紫金玄鳥紋圓領袍衫,作時興的翻領樣式,腰間革帶系佩,貴氣華麗;待他走近時,女童方覺此人高大偉岸,竟與爹爹不相上下,只是那消瘦的面容上染了少許病色,缺了些原本該有的英氣。

女童正好奇打量着,母親竟一個快步擋在身前,全然阻隔了男子望向她的視線。

“——沒想到陛下登基三年,竟多了恣意進出民宅的本事。”

與先前的溫柔慈愛天差地別,女子的聲音帶着萬分警惕,驀地清寒無比。

——“陛下”?

女童一愣,她年紀尚小,腦中並沒有多少概念,只知道所謂“陛下”即是天下之主,地位崇高,當以重禮相敬;她雖不解向來知書達禮的母親為何失態,卻自然地從母親身後挪開幾步,直立舉手行正式拜禮——

就在女童鞠躬完畢,即將欠身跪拜之時,那紫金窄袖下的有力雙臂卻將她的身子穩穩扶起。

“不必多禮。”

本該清朗的嗓音卻有些沙啞,女童疑惑抬頭,那人的眼神和藹溫柔,可她莫名覺得這樣的溫柔被一種名為“隱忍”的東西束縛着,雖然清晰,卻怎樣都無法走進。

“——若是不這般,我怕是要吃一輩子的閉門羹。”

“妾身不敢,妾身夫君亦是不敢。”

華衣男子勉強一笑,算是自我解嘲,母親卻神色未變,攬了垂散的硃色帔帛,僅僅欠身行了萬福之禮。

女童乖巧懂事地立在一旁,雙眼默默瞧着。他們年紀相仿,似是相識多年,只是一人刻意親近,另一人卻刻意疏遠,二人始終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未曾逾越半分。

蟬鳴不止,暖風過庭。

“我此番貿然造訪,實則有要事想與殿下商討,還求夫人通融一下。”

他雖被稱“陛下”,與女子言語時卻無該有的尊卑之別,甚至還沿用了十年前的敬稱,一半探詢,一半祈求。

“陛下不妨說明一二,妾身也好轉述。”

她亦無多少謙卑模樣,齊胸石榴裙隱約修襯挺直身段,眉心一朵端莊紅梅,目光炯炯對上那人的雙眸。

然而那人卻緩緩移開了視線,落在一旁小小的女童身上。

“前日早朝,燕國公又糾集一眾大臣,上書請立太子——”

“那廉氏的目的,自然在於寧淑妃所出的徵兒,我想了許久,這些孩子里也確實只有徵兒可堪儲君之位。”

穿花蛺蝶翩然落在絹扇的蝶花之上,綺麗的薄翼輕柔翕張,陽光在其上詠唱。

“陛下風華正茂,何必早早立儲?——當務之急應是打壓廉氏。”

她言語里掠過一絲焦慮,雖說轉瞬即逝,那人卻還是驚喜地看過來,忙不迭回應道:“正是如此!只是朝廷正值用人之際,燕國公也確是棟樑之才,倒不如應承下來,附以條件,我想廉氏此時斷然不忍拒——咳咳!”

“陛下?!”

不知是不是說話急了,他猛然咳嗽起來,那咳嗽來得兇猛,拱背屈身,不能自已。眼見那病色的容顏漸漸漲得通紅,女子也慌了神,趕忙上前寬撫。

“那條件……便是……娶前朝太子之女……為正室……!”

女子陡然一驚,不敢置信地退了幾步。

“不——不可,萬萬不可!”

她一霎那變回了先前警惕緊張的模樣,一把拽過呆愣的女童牢牢護在身後,雙眼死死地盯住華衣男子的一舉一動。

絹扇上的蛺蝶似乎發現那緞面上的蝶花不過是以假亂真的圖畫,悠悠然振動彩翼,不知飛往何處;不知是不是因那炎熱的暑氣,滴滴豆大的汗珠從那白皙的額角沁出,順着優美的臉頰簌簌淌落。

孰料那男子強忍下病痛,反而逼近一步。

“殿下他不會同意的……妾身更不可能同意!”

“為何!?這孩子本就該在紫金宮長大,如今不過讓她回到該待的地方……”

“我的白朮——她才八歲,爾等元氏竟連小小孩童都不放過嗎?!一南一北佔了我司馬氏全部的江山,陛下究竟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分明是要拿她當棋子制衡廉氏!”

“——望舒!”

“啪!”

震驚捂住臉頰,向來高高在上的帝王下意識剛要發作,卻生生忍下,只痛苦無奈地望向那個他永遠都不會忘懷的女子。

原本靜靜旁觀的女童卻是頃刻嚇得哭出聲來。她收了手,緊緊把孩子護在懷裡,低聲啜泣,那單薄的肩膀卻在不住顫抖。

“無論如何,唯有如此籌劃……”

彷彿一切的狂躁不安都燃燒殆盡,整個世界只剩下漫天揚塵,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里他緩緩開口。

“——才可在我離去之後,保殿下一家無虞。”

話音戛然而止的瞬間,那紫藤蘿花穗墜落於地,毫無最初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