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陽竟能一眼認出洪美人，這是眾人萬萬沒想到的。
這洪美人本是鴻臚寺卿洪衍的庶女，生得妖嬈美艷，明貞八年被洪家獻給時為代王的元徵；陛下登基封其為美人，這些年恩寵寡淡，着實是個小人物。
“洪美人慌張什麼，安陽還未入宮，哪裡受得起洪美人的跪拜——”
殿上紅木地板光可鑒人，秦安陽款款起身，一襲綺麗石榴裙擺柔順拂過，少女向著德妃軟軟一笑，便離席向階下走去。
——並不是白芷欺軟怕硬，只是這洪美人對秦安陽、對德妃行禮的態度實在截然不同，既然自己撞上來，那就怪不得白芷了。
“不不不，安陽郡主，妾身只是……”
這偌大的景慈宮外殿之上氣氛莫名緊張，洪美人眼見那石榴裙下的小腳一步步踏來，只把頭沉得更低。
“只是什麼？”
孰料秦安陽竟隨性地蹲下身子，一手抱膝，一手撐頜，直笑吟吟看她。
“妾身知錯了，是妾身不懂規矩……”
“呀，原來洪美人記不住禮數啊！”
杏眸流轉，望見一旁驚得目瞪口呆的水綠衣衫女子。
“那不妨多請教請教錢美人，二位既同住翠微殿，交流起來也方便。”
“是，是……”
驀地被秦安陽提起，那錢美人嚇得一顫，她本就是安安分分的人，哪裡經得起一點波瀾，只連聲應和。
少女滿意地勾了勾唇角，也不顧差點癱倒在地的洪美人，徑自起身，傲然拂過茶白綉金繁花長袖，滿殿寂然。
“怎麼了，姐姐們都不作聲——就連宋昭儀這般健談的人都沒了話，可是安陽太無趣了？”
臨歸位，秦安陽倏地回眸一笑，發間金絲流蘇百蝶步搖琮琮輕響。
她嗓音清朗溫柔，可偏偏從裡到外都透着一股寒意，直教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是初會，大家難免生疏些。”
殿上氛圍僵硬至極，幸好陳羨容開口打了個圓場，秦安陽聞言微笑頷首，諸嬪御只覺鬆了一口氣——
“德妃娘娘說的對，這往後熟絡的機會可不少呢。”
柔荑捧起雪白杯盞細細品茶，少女垂眸，宛如照水亭亭荷花，又是先前那副乖巧嫻靜的模樣。
——唯有陳羨容，在她平淡如水的神情里，莫名感到一絲恐怖。
……
宮道悠長，清風拂簾，素白帷幔下少女靜默無言。
或許是未曾謀面的緣故，白芷對賢妃趙婉寧產生了相當濃厚的興趣——當然，也不僅僅是因為未曾謀面。
這滿宮的無聊妃嬪，一個個早就進了元徵的後院，可偏偏趙婉寧不是。
她當年不過是代王妃韓嗣音的陪嫁女史，卻在韓妃墜亡之後一朝承恩，短短半年竟平步青雲，成為寵冠後宮的趙賢妃。
——這樣的人物，比今日外殿座上的任何一人都有意思。
耳畔宮鈴聲清脆，隨她神思輾轉，不知不覺間身下的轎輦居然停了。秦安陽心下疑惑，抬起手中絹扇挑開素白帷幔一瞧，竟是元徵身邊的李公公，紅光滿面，笑意盈盈。
“安陽郡主，陛下有旨，快些移步清涼殿吧——！”
……
殿上龍涎香浮動，蟠龍戲珠銅香爐輕吐裊裊煙氣，撩開華美珠簾，亦是層層錦繡畫屏。
“陛下吩咐了，不想奴婢們打擾，就請郡主獨身一人進去。”
直到雕龍刻鳳的厚重門扉穩穩闔上，那李公公仍是笑呵呵的，直教白芷心裡發怵。
這清涼殿乃是皇帝夏季寢宮，傳言殿內恆涼，盛夏亦可結霜。少女殿內漫步，果真無比陰涼，滿眼皆是雕樑畫棟，唯獨不見半個人影。
——這元徵，莫不是要……？！
一想到歷史上那些昏君**的故事，白芷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可稍加思索，便知那元徵斷不會在此時行不軌之事。
——這後宮裡滿是陳羨容那樣的美人，何必急吼吼為難一株豆芽菜！
思及此處，白芷頃刻放鬆下來，素手攀上茶白綉金繁花長袖，一雙杏眸細細打量這清涼殿里的景緻。
宮殿頂上橫懸騰龍錦幡，卻因殿內晦暗，並不能看清幡上細節，只依稀覺得華美威嚴；信步走過紫琉璃畫屏、冰玉羅漢床，這清涼殿臨水而建，耳畔故有潺潺流水之音，溫和寧神。
白芷本想再看看的，卻在一片軟煙羅紗幔前停下了腳步。
——她看見了元徵。
日光透過雕花門扉上的冰絲素英紗，柔柔照入殿內，那人安靜地伏在玉階之上，淡金華衣垂擺，眼帘閉闔，好似睡著了一般。
並非初見時那般陰晴不定，此刻的元徵，安恬、溫和，彷彿不是那個暴躁冷漠的夏國皇帝……此刻在玉階上小憩的，只是一位貪涼消夏的平常男子罷了。
“唔，不……”
他似乎夢到什麼，輕輕囈語了一句，白芷並沒有聽清。
綺麗石榴裙擺拂過光潔地板，小腳輕踏，如貓兒般悄然無聲。他平靜的睡顏直直映現在杏眸之中，少女抿唇不語。
男子驀地蹙起眉頭，這顯然不是一場好夢，甚至幾滴冷汗漸漸從他額角沁出——
他的手在抖。
——白芷沒有料到，她所以為的暴君竟也會有這副模樣。
紅木地板映出整齊分割的光與影，那精巧的窗欞輪廓也顯現出來，安靜地附在少女華美的裙擺之上。
猶豫了許久，秦安陽終究還是握住了元徵的手——那冰冷的觸感傳來，縱使鎮定如她卻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可少女還沒緩過神來，熟料那雙威嚴的丹鳳眸業已睜開，直緊緊盯着她的連。
“陛下——？！”
假裝驚呼，秦安陽忙不迭鬆了小手，卻被他牢牢反握。
“安陽真是個壞丫頭，害得朕等了好久。”
他嗓音淡淡，丹鳳眸里卻是笑意閃爍，白芷有些懷疑，他方才會不會是裝睡——
“陛下……安陽知錯了……”
少女瑟縮，管他是不是裝睡，既然元徵看起來心情不錯，配合演一演也沒什麼難度。
“那，陛下，可還要再歇息一會——？”
空氣里浮動着淡淡龍涎香的氣息，秦安陽咬唇，眸中水光瀲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