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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世王的部下不吃“先聲恐嚇”這一套,徐礎話沒說完,就有人怒斥、推搡,話音剛落,好幾隻拳頭砸過來。

徐礎不躲反前,舉起雙臂,盡量護住面部,大聲道:“死到臨頭,你們還不肯睜眼嗎?”

“滾開!住手!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了?這是老子的地盤兒!送你一個‘頂天包’,給你一個‘暖心腳’……”

人群中哎呦聲不斷,迅速散開,露出降世王來。

那是一名五十多歲的瘦弱男子,有幾分文氣,更像算命先生,而不是教書先生,頭上青巾寫滿了萬字府,比誰都多,身穿過於寬大的錦袍,扎着一條金扣帶,袍領敞開,露出左胸前的半塊護心鏡。

徐礎氣喘吁吁地看着此人。

“你個小白臉忒不會說話,上來就讓老子投降,說什麼‘死到臨頭’你看我像死到臨頭嗎?老子是彌勒佛祖座下弟子,五百羅漢都是我師兄、師弟,誰能殺我?誰敢殺我?”

降世王有兩個習慣,一是幾乎每句話之前,都要先罵一句,各種罵法,都不重樣,他自己卻好像沒有察覺。二是愛揮棍棒,與罵人同步,一下指天,一下指天,更多的時候是指向對面人的鼻子。

棍棒三尺多長,被握在手裡的一頭箍以金線,另一頭繞以銀環,棍身上同樣畫滿萬字符。

徐礎站立不動,盡量不看棍棒,心裡多少有些緊張,等降世王閉嘴,他卻仍不肯示弱,說:“五百羅漢並非彌勒弟子。”

降世王一愣,馬上道:“你懂個屁,你看的佛經是多少年前寫的?人間帝王換了幾十遭,天上就不能有點變化?”降世王以棍指天,“彌勒佛祖修行圓滿,已經代替如來老兒掌管滿天神佛,特派我降世濟生,他老人家在上頭取代如來,我在下邊取代皇帝。”

這番話漏洞百出,降世王即便在說起彌勒時,也要加一句髒話,卻贏得滿堂喝采,“皇帝拜如來,我們拜彌勒,舊的去,新的來,大家一塊鬧上金鑾殿……”

聲音稍歇,徐礎上前一步,“大王既要取代皇帝,為何不直攻洛陽,淹留在此,卻是何意?”

“誰說淹留?我們這不正在前往洛陽的路上嗎?等我收拾了寧暴兒,率百萬之眾過河,你說你是洛陽人,洛陽擋得住我的天兵天將?”

“洛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吳越王肯定能擋得住。”

這回連降世王也惱了,舉棍要打,徐礎急忙補充道:“可吳越王寧願為大王先鋒,直攻東都。”

降世王及時收住棍棒,“他願意當我的先鋒?”

“吳越王之號乃是大王所封,他怎會與大王為敵?”

“他奶奶的,說起這事我就來氣!”降世王一通亂罵,“老子開玩笑封的王號,別人都是意思一下,乖乖交還,就寧暴兒這個小子當真,敢跟老子一塊稱王,帶走老子的人馬,還說潼關以東的河軍都屬於他,讓我回秦州去。一棍子打死這個小子,老子帶兵來了,還佔了河軍的營地,就是不走,他敢怎地?”

徐礎深揖,“大王妙計安天下,果非凡人也。”

降世王與眾部下都愣住了,一人道:“狗屁妙計,你……哎呦。”

降世王一棍打在那人頭上,怒道:“老子的妙計乃是彌勒所授,你們看不出來,這位先生有慧眼,看出一絲跡象。先生請上座。”

降世王一手拎棍,一手握住客人的手腕,並肩往裡走,“先生叫什麼來着?”

“姓徐,名礎。”

“啊,徐先生,來,坐。”

公堂里的書案都已撤空,剩一把椅子,上面鋪滿綾羅,旁邊放着幾口木箱,算是凳子。

徐礎坐在箱子上,降世王道:“先生再說說我的妙計妙在何處?”

“此乃天機,只可與大王一人言。”

“你們都滾下去吧。”降世王大聲道。

“薛祖,這小子萬一是刺客呢?”有人提醒道。

降世王名叫薛六甲,親近的部下稱他為“薛祖”。

“哈,瞧他這副身板,能打得過我的一根手指頭?何況老子手裡還有這根‘通天徹地殺皇滅帝棒’,誰能動得了我?”

眾將不情不願地退出公堂,甘招走在後面,向徐礎拱下手。

“沒外人了,你說吧,說得好,有賞,說得不好,有棍。”

徐礎笑了笑,他發出“恐嚇”,降世王卻沒有大怒,反而打散部下,從那時起,徐礎就已信心十足,知道降世王心裡真是害怕寧暴兒,以此為根基,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

“大王在秦州分封諸王,乃天賜妙計,何以過後反悔?”

“封王是妙計?可是有人跟我說,封王之後,諸將各自為政,降世軍就算黃啦。”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有奸人蓄意破壞大王妙計。”

“奸人……等等,你先說說封王妙在何處,老子有彌勒親賜的天目,是忠是奸一眼分明。”

徐礎早已想好要說的話,拱手道:“請大王許我先問幾件事。”

“問吧。”

“天下正州有九、雜州無數,大王起於西北之秦州,如今可曾一統天下?”

“當然沒有,還差老大一塊呢,至少得攻下洛陽。”

徐礎點頭,“大王有自知之明,非常人所比。”

降世眉頭一皺,“你別拐彎誇我了,繼續問。”

“自起事以來,大王兵馬日增,但是可曾有外援相助?”

“沒有啊!”降世王一臉的不忿,“老子替天行道,天下人卻當我是反賊,見我就跑,老子也不客氣,追上就殺。”

“所以封王乃是妙計。”

“嗯?”這個彎拐得太大,降世王完全糊塗了,盯着徐礎,輕輕掂量手中的棍棒。

“不說別人,只說吳越王,江東之地、吳州之民,眼下皆非大王所有,大王以他人之物封自己的部下,成則多一強援,敗則無損於己身,豈非妙計?”

降世王張口結舌,想了一會才說:“好像是這麼個道理,可寧暴兒在打我啊。”

“大王逼之太急,吳越王心不自安,才有不臣之舉,但吳越王早已後悔,所以派我前來求和。”

降世王又想一會,臉上逐漸露出笑容,“寧暴兒若是去了江東,就不會與我為敵了?”

“大王細思,吳越王之號乃大王所封,大王愈強,則吳越王名號愈正,大王若衰,天下人誰肯承認吳越王?”

降世王大笑,突然冷臉,“勸我收回王號的人,果然是奸臣。”

徐礎拱手,“大王明鑒。”

“照你的說法,我還得將其他人的王號一一恢復?出爾反爾,這不跟放屁一樣啦?”

徐礎笑着搖頭,“大王秦州之封確有一事不妥,除吳越王外,其它諸王的封地皆在附近,此舉為樹敵,而非增援。”

“之前勸我那人就是這麼說的。”降世一拍大腿,結果拍在膝頭的棍棒上,疼得他一咧嘴。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封在附近乃是樹敵,為何不像吳越王一樣,封得遠一些?下令諸將,奪地者為王,失地者貶為兵卒,如此一來,諸將各自為戰,不勞大王費心,即便一無所成,至少也能分散朝廷兵力,給大王喘息之機。”

降世王一怕官兵,二怕寧暴兒,聽徐礎之言,尋思良久,突然道:“我有彌勒祖師護持、天兵天將相助,要什麼喘息之機?”

“在下口不擇言,但意思大王是明白的。”

“可我已經收回九王之號。”

“如今不是恢復王號,而是新封,讓諸將自選,敢去遠方開疆者封王,不敢者留下。”

“那我身邊剩下的豈不都是膽小鬼?”

“封王之勇與作戰之勇,本是兩回事,大王要留的乃是作戰之勇吧?”

“廢話。”降世王用另一隻手摳牙,嘴裡嘖嘖有聲。

徐礎低垂目光,任降世王慢慢尋思。

“寧暴兒什麼時候滾去江東?”

“收足兵力之後即刻東進。”

“別說空話,給我一個日期。”

“一月之內。”

“太久,他將這邊搜刮乾淨,我吃什麼?”

“半個月。”

降世王還是搖頭,“十天,不不,五天,頂多給他五天,他肯動屁股去江東,老子就承認他是吳越王。”

“大王不會隨後追擊?”

“他一個窮鬼,又不是美人,追他幹嘛?他走得越快越好。”

徐礎拱手道:“有大王這句話,吳越王必當感恩不盡,五日之內拔兵東進,在江東與大王遙相呼應。”

“嘿。天一亮你就回去,天黑之前給我個回信兒。”

“是,在下唯有一事相求,請大王派一名信得過的心腹之人,隨我一同去見吳越王,否則的話,空口無憑,怕吳越王不信。”

“哈哈,你孤身而來,我都沒懷疑……不過你說得對,寧暴兒這小子多疑,我會派人跟你一塊回去。”

對徐礎來說,那不是“回去”,而是“前往”,背靠降世軍與應城官兵,他對救出馬維更有信心。

“徐先生稍等,讓你看看我怎麼教訓奸臣。”降世王是急性子,向廳外大聲喊道:“把軍師叫過來!”

徐礎不想害人,說道:“聽大王剛才所言,軍師倒也不是奸臣,只是想得不夠長遠。”

“軍師想得不遠,還要軍師幹嘛?你別跟着寧暴兒了,那小子愛殺人,一言不和就動手,你來給我當軍師吧。”

徐礎正要婉拒,外面小步跑進來一個人,“大王喚我……”

“怎麼是你?”徐礎騰地站起來,與那人同時喊出同一句話。

降世王的軍師竟然是皇甫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