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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一猴走了沒出半里地,細如牛毛的雨絲便蒙蒙飄了下來,山道之上風過習習,打在臉上迎面微涼,草木深處傳來一聲幽絕婉轉的鳥啼。

幾人都沒有打傘,原本奚羽也沒打算打傘,再者,他包裹里也沒有閑錢買的油紙傘。可終究是寒意襲人,他打了一個哆嗦,轉念一想,他和人家畢竟不一樣,自己雖然聖洲可期,板上釘釘是個未來的仙人沒跑了,但說到底還沒登堂入室,尚且還算不得一個修士。

“再看看吧。”

耳畔老丈之聲響起,他驀地一怔,忽然在冥冥中有着某種模糊而強烈的感覺:自己此去,恐怕今生今世也回不來了。

有朝一日,再回首,已是百年之身。

念此,奚羽臉色微微蒼白,瞳仁晃動,但只是片刻的迷茫之後,便化為決絕和堅定。

這是他選擇的道路,便不應怯懦退縮,大好男兒生於天地間,就應痛痛快快酣暢淋漓的走一遭,豈可偏居一隅之地,自困於市井,因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雞毛蒜皮蠅營狗苟消磨了志氣,庸碌一生。

他不想一輩子都是在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瑣碎苟且之間度過,留下畢生遺憾,淪為俗人一個,和周遭眾生渾無區別,斤斤計較,謹小慎微,而忘了當初採藥少年曾在午後榻上抬頭,望着雲捲雲舒神遊物外,白日里做的浪蕩一場大夢。

不想從此之後,日夜寤寐思服,求而不得,到最後鬱鬱而終,給自己平淡無奇的一生草草畫上收尾。

凋零,萎謝。

願為那金鱗,不甘做池中之物,陡遇風雨便化作黃龍,一飛衝天,攪動風雲。

自從那日驚鴻一瞥間,得見了那天際踏空而去的巨影,奚羽便早已註定再也回不去了。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愈漸消失在薄霧中的渡口,轉過身坐了下來,青旒扭身對着他,攏了攏垂下的一縷髮絲,伸出一截蓮藕般纖細的皓腕在湖波上輕輕撥過,掌紋映得明明白白,綠水從她指縫間輕滑而落,泛起點點漣漪,這時節她眉眼柔和,神情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小舟飄至湖中央時,花發老者忽然撣衣而起,長身而立,大袖一揮,登時現了神奇。

大湖中心遽然出現一個黑漆漆的漩渦,小舟如浮萍般,打着轉兒向著湖底沉去,眼看就要傾覆,船中人落個溺死的下場。

陡地發生異變,奚羽猝不及防,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頭暈眼花,五臟六腑都移作一團,心裡驚恐萬狀,不禁緊閉上眼,尖叫失聲,“啊......”

花發老者聽到他的慘呼,溫聲道:“不要害怕。”

奚羽倒並非旱鴨子,不會水性,平日里也算個半個弄潮兒,但面對這樣預測不了的天地災禍,膽氣先弱了三分,那黑洞洞的漩渦彷彿一張大口,昏暗無光,讓人難以臆測裡面是什麼,渾若幽冥入口,由不得人不肝膽俱裂,生出萬分恐懼來。

一旁的青旒突然探出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衣領,感受到那隻纖纖玉手後,劇烈的動靜都好像安靜了下來,奚羽心中一寬,惶駭漸去,悄然睜開眼皮窺看,便看到一個與先前截然不同、甬道般的世界。

他們竟是來到了水下!

這個念頭一經生出,便佔據了奚羽的腦海所有,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里掏出來,驀然瞪大了眼睛。

彷彿有層薄膜隔絕,在水中撐起了這條通道,通道之中是絕對的靜,沒有時間流逝,沒有日月光華,宛如置身在一片枯寂的虛空中,讓人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下沉,還是在上升。

前面偶爾有細碎的光點一閃而逝,彷彿星星的碎片,雖然微弱,卻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瞳。

那光亮看着很近,伸出手卻怎麼也夠不到,再後來,他發現光明不止在一處,除去前方,他的背後好像也另有一條星星點點的細小光斑飄浮游出,從他身邊經過,浮光掠影,想要去抓時,卻已經紛紛黯淡湮滅。

奚羽數着這些不明起源的光亮,越數越多,好像無窮無盡,足有十萬八千恆河沙數一般。

明明是墜到了水底,卻像是來到了一處秘不可宣的洞天石穴,開闢已久,模樣俱全,但有時邊沿又會如同水波一樣緩緩蠕動,直到後來他看到一些別的東西,才真正確定自己是在水中。

那是比細光更為明亮的東西,如磷火,如流螢,湊近看來,竟然是一尾尾魚兒,身上漾着粼粼的幽芒,五彩斑斕,紋路清晰可見,連骨骼都是透明的,有的甚至沒有脊骨。它們分流嬉戲,愜意玩耍,似乎沒注意到有人在對它們指指點點。

那些瑰麗絢爛的色彩令他目眩神迷,奚羽獃獃看着,收回指尖,不敢觸摸,生怕它們也像那些光點一樣,一碰即碎滅。

他突然用力按住自己的頭,面容痛苦萬分,那些光怪陸離的無骨之魚和此生彼滅的光斑在一剎那間消失,虛空驀然坍陷下去,黑夜巢穴似的無底洞口影影綽綽浮現在他身周,搶着要把他吞吸進去,如同一個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又像是有許多面明晃晃的鏡子拼在一起,層層疊疊,忽近忽遠,把他的影子拉長撕扯成妖怪牲畜似的形狀,耳朵里響起無數個聽不真切的聲音,男女老少皆有,有的陌生,有的熟悉,彷彿是硬生生塞進去的一般,幾乎要讓他的腦子炸開了。

他能感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漸漸地變冷,他想要尖叫,可是發不出聲來。

忽地一切聲音消散,濃霧湧現了出來,他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低低的冷笑聲,滿是孩子味道的稚氣,清脆中帶着三分莫名意味,他以為是幻覺,但又好像真的冥冥中曾在某個地方場合聽過。

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有人在他肩上輕輕推了一把,“去吧。”

這般思量着,便拿出阿大贈他的斗笠戴在頭上,略擋風雨,青旒見他自作聰明,瞪了他一眼,奚羽報以兩聲訕笑。

少年男女陌路人般各走各的,並不說話,芥蒂不提,也不像和好如初,似乎昨晚夜會的是另外兩個人一般。

路上雨露微潮,潤濕了幾人的衣邊褲腳。

默默無聲中,一行下了一處斜坡,眼前突地豁然開朗,空空落落的前方,山映之間竟有一處碧綠的大湖泊,此時細雨蒙蒙,湖面上起了浩渺輕柔的煙波,裊裊如白紗般的薄霧瀰漫過來,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行過山路行水路。

走到近前,有一處渡口,一葉小船停泊在那裡,系在豎起的竹竿上,黃綠駁雜,歷經風霜,無人問津,彷彿已經在此寂寞了多年。

野渡無人舟自橫。

奚羽心中大奇,這地界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深山荒嶺,人跡罕至,怎麼會有渡口,年把都難得見來一個過路人,卻是個虧本的買賣,這擺渡的船夫若是靠此營生的話,豈不是得活活餓死了?

一想到這裡,他心下不由動了一分惻隱之情,暗想世道艱難,求一條糊口的生計實屬不易。

奚羽仗着眼力,在白霧中視物易如反掌,環顧下來,這時他才發現,四野全無半個人影,連船家也不在了,想來也棄舟而走,另尋活路去了。

唯有小舟悠悠沉浮,泊在岸邊,冷寂而凄清。

花發老者領着他們走上渡口,幾人一一登上小舟,阿大解開繩子,拿起木槳一撐一推,小舟破水而去。

花發老者和青旒都坐了下來,阿大掌舵划槳,只奚羽立在船頭,愣愣站着,回望着那越來越遠的荒蕪野渡,心裡莫由來的一陣空蕩,如鯁在喉,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