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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小庭深院,一個男人披着石青刻絲鶴氅,靜看那女子倚樹而靠,胸前血漬斑駁,亦如滿椏紅梅赤焰噴霞。

“沈大人,皇后娘娘腹中已懷胎三月.....!”一着鵝帽飛魚服的錦衣校尉低聲稟報。

半晌,男人才開口:“我令你把守棲桐院,一步不離守住她,你去了哪裡?”

校尉神情大變,半膝跪下:“老夫人帶着夫人突然而至,命爾等退下.......。”

“自回錦衣府領罰!從此後勿讓我再見到你。”淡淡的打斷,語氣甚比平日里聽去更溫和些。

校尉面如死灰的應諾,轉瞬已退入暗影深處。

無人再敢上前打擾,男人眸中濃墨深凝,徑自緘默不語的望着那女子,雪愈發大了,落得他一肩蒼茫。

直至一陣卷地寒風刮過,紅籠中的星火微顫搖晃幾下,終是滅了!

他轉身離去。

........

馮舜鈺驀得睜開眼,手還下意識地撫着腹。

神思昏沉沉的,一時竟不知來處。怔了會才覺,她正坐在臨窗大炕上,腿兒縮在青蓮色團花錦被裡取暖,面前橫設黃花梨炕桌,一本半新不舊的《孟子》翻了大半,洇黃的紙張濕了一片,是睡意朦朧時滴嗒下的口水。

她把書慢慢闔上,朝窗外看去,夜色迷濛,明日是元宵節,游廊罩棚下已提前掛了八九盞荷花燈,風一吹,紅穗子搖來晃去的盪。

猶記得飲下甜毒酒,她掙扎着從屋裡出來,死在一棵怒綻的老梅樹下。不知怎的復又睜開眼,卻同秦仲坐在疾馳的馬車裡,正一路沿官道朝南狂奔。

竟是又回到田家被滿門抄斬那日。舜鈺拒絕隨秦仲回秦府藏匿,而是提議去肅州尋馮司吏,馮司吏與田父是生死至交,亦是秦仲的連襟。

等她兩月前赴京進秦府投親,秦仲驚跌在椅上,五年不見,田家的九兒姑娘已成束髮冠巾的男兒郎模樣。

前一世那些糟心的已許久不曾入夢,不知怎的今又突然縈迴。舜鈺只覺口舌乾燥,叫了幾聲肖嬤嬤,不曾有人答應,正要下炕,卻聽帘子響動,進來一個丫鬟,去倒了松針茶捧上。

舜鈺接過茶碗吃兩口,見她穿着橘黃灑花襖,下面梨花白裙子,楊柳細腰,鵝蛋臉兒,烏鬢簪着枚點翠釵子,有些故意的打扮過了,是認得的,秦家嫡子秦硯昭身邊大丫鬟,名喚柳梅。

逐問她:“肖嬤嬤去哪了?方才聽着院里咚一聲響。”柳梅淡笑說:“是在外做官有大半年的昭三爺回府,石板路滑,小廝抬箱不慎摔了。二夫人想念,等不及明日,剛特來瞧他,肖嬤嬤被叫去跟前伺候。”

見舜鈺嗯了聲,她繼續道:“夫人讓我來捎話,夜已深,你不必拘着禮去見三爺,只管歇着就是。”說完微福了福,告辭着離去。

轉身剎那,她斂笑肅面,這位小爺是二夫人妹妹家的哥兒,進京欲入國子監就學,不過是個外姓的貧親戚,哪需她這樣的大丫頭親自來一趟呢。

舜鈺看她急匆匆的,身影一閃消失在簾後,不由抿抿唇,茶也不想吃了,順手擱炕邊的雕漆几上。

一縷涼風順槅窗縫透進來,她尋件衣裳披上,撐着腮重將《孟子》隨手翻了一頁,正是看到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於旻天,何為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大舜仰天在曠野哭泣呼告,實因他又怨恨又思念。

舜鈺魂飛魄散那刻,依稀見父親攜母親站黃泉路口,翹首來迎她,後跟一眾兄長姐姐們,衣袂翩躚,說說笑笑個不停,也在歡天喜地等她。

大哥年長她許多,平素性子最為沉穩冷靜,此時卻耐不住的奔來,一把將她抱起,手臂錮的她有些疼,話里道不盡的憐惜。

“小九兒一個人過得好不好?”

舜鈺大哭。

她不該哭的,或許就隨她們去了。

可她卻悲鳴着再次重見天日,那就把自已一腔怨恨及思念皆拋卻吧。

田家歷朝為官,世代忠烈,反遭陷害至滿門抄斬,前世她礙着女兒身,又因情所困查而不獲。

現今可是大不同了!此生她唯能做的,便是讓沉冤昭雪,還田氏一族清白之譽。

至於旁的,早已與垂死時堪破。

.........

因是元宵節,秦老太爺命在正廳中擺十來桌酒席,定了劇團,各房一應必要到,吃宴聽戲,觀燈猜謎,圖個團圓熱鬧。

一早,舜鈺帶着肖嬤嬤候在秦硯昭房前。他是外戚,又寄住在秦硯昭院內西廂房中,於情於禮主人回了,她也該來問安才對。

前下過一場晚雪,這兩日陽光晴好,黑瓦屋檐落下水串,嘀嗒嘀嗒個不停。

穿堂處種了松柏,有個石徹的四方小池,浮了層薄冰,隱見紅鯉擺尾,一隻貓兒弓背蹲池沿垂涎。

幾個丫頭正在掃雪,舜鈺看了會,再收回視線盯着丁香色綉竹棉簾發獃,過去已快半個時辰,報傳的丫頭只讓她等着。

肖嬤嬤看看她臉色,低聲勸慰道:“昭三爺昨夜半才回,又同夫人閑話久些,寅時方困下,不如過會再來問安也好。”

舜鈺抿緊了唇,跺跺發僵的雙腳,有些猶豫,卻見帘子一動,柳梅端着銅盆出來潑水,見着她只笑道:“三爺還要睡覺呢,只叫你不必等了。”

柳梅不曾梳洗,還穿着昨晚看到的那身衣裳,梅花盤扣鬆散了幾顆,一縷烏梢俏掖進頸里,眉眼間溢出幾分嬌俏。

看着她這副姿色,肖嬤嬤神情突得一冷,舜鈺無所謂的轉身,沿游廊朝外走,昨同秦仲說好,由他引領着去吃元宵宴的,時辰已有些耽擱,秦老太爺是個古板嚴正的脾性,只怕會心生不喜。

舜鈺暗嘆口氣,不知秦硯昭何故這樣捉弄她,此時他倆還不曾謀面,亦無前世里那些解不開的仇怨。

出了院門,她站了站,鬼使神差地扭頭朝門上高懸的匾額望去,瞬間有些怔忡,原該是類似清和院還是清闌院這樣的別稱,她雖記得有些模糊了,但決計不會是“玄機院”這三個黑底鎏金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