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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雞啼後,天邊起了一線魚肚白,蒙蒙欲亮又昏暗。

昨落了半晚的雨,青石板路洇着濕,春寒料峭,風回猶冷。

出了院門,秦興和梅遜已在那等着,秦興至跟前回話,書筆文物等還有衣裳已擱上馬車,走前先得去和老太爺還有二老爺二夫人告別才是禮。

舜鈺看着他高興,抿嘴笑了笑,轉身往翰墨院見老太爺。

才至正房門口,便瞧到硯宏硯春跟隨的小廝在前廊等着,立邊的丫頭欲要進去回話,被舜鈺攔住,但聽得房內傳出老太爺的斥責及硯宏硯春唯諾聲。

約過半晌,帘子一陣嘩啦響動,硯宏二人垂頭搭腦的出來,見到他懶懶作揖,也不願多話先去了。

舜鈺這才進房裡請早安,老太爺正襟危坐於太師椅,面前攤着本古書,蹙緊眉吃茶,滿臉嚴冷。

抬頭見是舜鈺,才神情微緩,問了書學到哪裡,八股文制式如何,聽過他三言兩句間,已是點頭讚許。

逐嘆口氣,請他在義塾里多照看硯宏硯春兩個,督促其用功讀書,莫去干那偷雞摸狗的勾當。

舜鈺一一應承,再聊了幾句,這才告辭離開。

又去見了劉氏,因秦仲宿在姜姨娘房中,逐不去驚擾,正巧園中遇着硯宏硯春也各房見過,一齊上馬車出府門來。

忽聽得弦聲悠揚,透窗望去,街市口賣餛飩雞的老漢坐在竹椅上拉胡琴,生意好了些,這般早,已有二三趕路人正坐凳上埋頭吃着。

義塾在東城觀音寺旁的燈草王家胡同里,是秦家一處祖宅,開闢出一處院落,用來做為塾堂。舜鈺看着新鮮,紅牆碧瓦,進門只見庭院深廣,半割小池,旁雜種樟松,因是初春不見花,有古柳一株,枝尖點翠。

進了正房,桌椅橫了五排,族中子弟來了大半,年紀有六七歲的蒙童,睡眼惺松着,也有十七八歲要考功名青年,皆在搖頭晃腦的讀書。

教書的先生趙化楠已在坐,值花甲之年,頭戴四方平定巾,身型瘦削,顯得半新不舊的青布長禙子,寬寬敞敞的。

桌前擺着書墨筆硯,一條寸把厚的竹木小板子,一青花瓷蓋碗茶盞,裊裊冒着熱氣。

舜鈺幾個先向供桌上的孔子神位禮拜,再去趙化楠跟前作揖。

趙化楠正在考個蒙童對對子,無非是“雲對雨,雪對風,蜂腰對蝶翅,滲漉對涳濛”等常規對仗,那蒙童還結結巴巴的,他臉色一沉,低聲訓誡,無暇顧及舜鈺他們,任由其一溜煙朝堂中走。

舜鈺原想獨自尋個位,卻被硯宏硯春拉着坐在三排角落一隅。前後皆是素日相熟嬉戲慣了的子弟,用書擋了半臉探頭,歪眉斜目的瞟着硯宏從文物匣中拿出書筆紙等,又掏出一方精緻的鴛鴦硯。

一個名喚秦潤的低笑:“這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定情之物?”

硯宏忙又收起,另拿出個四方硯,邊有些得意:“拿錯了出來。五鳳樓那個林嬌兒素愛舞文弄墨,上趟送了她支竹刻花鳥紋毛筆,她請我進房喝酒聽曲,這鴛鴦硯我可是得來不易,這趟非和那多情小姐同鴛帳不可。”

話音才落,卻無人聲附和,硯宏奇怪的看去,方還嘻皮笑臉的幾個,皆一副恨不能把頭埋書里的模樣,心驟緊縮,暗喊糟糕。

果一抬眼,趙化楠立他身邊,雙手背後,面容鐵青,目光炯炯。

硯宏慌慌把《禮記》擺面前打開,翻動嘴皮兒琅琅背誦。

趙化楠站了會,朝舜鈺看了幾眼,穿着青綃直裰,頸處鑲月白護領,頭戴海藍巾,素素凈凈的,坐在那腰板抻的直,神情不卑也不亢,竟把這滿堂的紈絝子弟皆比了下去。

昨秦仲來見他,略提了提,才曉得舜鈺十六七年紀,就要參加今年秋闈鄉試。

而他三十才得秀才,觀場八次堪堪中舉,時年他已五十四,會試屢屢不曾發跡,後在一個破落縣做了縣丞,好景不長又丟掉官,至此俗塵鬧世顛簸一遭,他如今已是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了。

但你看舜鈺,韶光明媚正當年,只需好風憑藉力,便是青雲直上之勢。

趙化楠十歲進學,記憶里全是螢窗雪案的苦累,到花甲還要傍人門戶度春秋,這少年如面明鏡,赤赤映出他大半生的落魄不濟。

人愈老,脾性反如蒙童古怪無常,胸懷一旦狹隘自艾起來,嗔怨羨妒就滋生,若少年面目丑陃或同硯宏硯春般頑劣,他心裡也不會這麼不痛快。

卻也不多說,陰沉沉的朝後桌巡去,硯宏長舒口氣,舜鈺抿抿嘴唇,直覺先生看她的目光不善。

後不肖舜鈺覺得了,滿堂學生都曉得先生今日不能惹。

原但凡“歇伏”或“年休”,先生曉得一眾學業必有生疏,來學時並不會查,即便詢幾個看中的學生考,也是能寬則寬。

而此時卻不同,只給一個時辰,讓把年前教得文章讀好背熟,一個接一個捧書至他跟前,面壁背誦,舜鈺因是首次來進學,倒不用背書。

這樣便去了大半日。

年紀稍大的青年還好,至多被斥打嗝愣或錯字,大部分如硯宏者,結結巴巴或索性就背不出,被敲頭或打手心,硯宏被打了一板,齜牙咧嘴的敢怒不敢言,卻偷偷把手伸給舜鈺看,本就是細皮嫩肉的正經少爺,哪裡挨得起打,掌心一條紅痕就頗委屈,怨聲載道:“今不是黃道吉日,就不該來上什麼勞什子學,受這可惡老兒的訓誡。”

總算至晌午停課,趙化楠去堂屋吃飯休憩,各學生的小廝已端了食盒來,提早讓廚房的婆子在大鍋的蒸籠里蒸過,都熱滾滾的。

硯宏背靠牆坐,攆走兩個同窗,把兩腿翹在長凳上晃蕩,因着手疼,跟來的小廝秦貴半跪他身邊,用勺子或筷著挑菜或舀飯,一口一口喂他。

硯宏看看舜鈺碗里的菜,搖搖頭,直道二伯母小氣,讓秦貴夾只酒釀鴨腿給他。

秦貴見舜鈺掩碗拒絕,逐笑道:“我家爺邪性,如若對誰好是百般挖心掏肺,你若不接,他會滿身不爽利,反要落下仇來,又是何必,一個鴨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