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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坤寧宮雖然四處透着燭光,卻也散不去一股壓抑的暗夜悶氣。後半夜,庭院中宮燈里的蠟燭已無人挑剪,多數萎靡昏暗。玄燁側身凝視枕邊熟睡的人,眼中交雜着說不清的複雜糾葛,片刻後,起身披衣,兀自往外走去。

朱紅槅扇門吱呀一聲打開,梁九功正躬着身子紋風不動站着,似乎刻意在廊下候着,“皇上。”

玄燁如潑墨山水的雙眸眺望着院中昏昏沉沉的宮燈,聲音幾低不可聞“說。”

梁九功亦低聲回道“黃鈺反口了。”

玄燁眸色驟然寒冽似冰,屏着呼吸等着梁九功把話說完。梁九功自幼服侍玄燁,一同成長,他長伴君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少年皇帝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之間變幻着的微妙情感。

“奴才用了刑,他說……說……”

玄燁狠狠一敲梁九功頂戴,瞪道“吞吞吐吐做什麼!說!”

梁九功吞了口唾沫,小心道來“他打小和小運子、小桂子一同進宮,情同手足,火燒圓月和宮棠不過是為了給他們二人報仇,他以為他們二人是皇后活活給餓死的,他不敢怒對皇后,只得向皇后身邊最得力的婢子下手,後來皇后以他家人性命相要挾,道是只要他指認昭妃為兇手,可保他家人一世榮安,否則將滅了他全族。這個黃鈺素來是個油嘴滑舌的,嘴裡沒句真話兒,奴才就是打死也不信這些個駭人的話兒,他定然是因為小運子和小桂子的死記恨着皇后娘娘呢,這必定是栽贓陷害,皇上萬萬莫當真。奴才以為不論是之前指認昭妃亦或是如今反口咬定皇后,都不足以為信。”

玄燁眼中怒火交織“帶朕去見他!”

梁九功慌神了“皇上,這可萬萬使不得,您至尊之軀怎可……”

玄燁一聲冷哼,抬步便往前走。梁九功急得跪擋玄燁跟前,帶着哭聲道“我的主子爺誒,奴才死罪!奴才惱黃鈺污衊皇后娘娘,一時氣不過,用刑過了頭兒,他一時受不住……已經斷氣兒了!奴才死罪,皇上饒命!”

玄燁本已是怒火攻心,一聽之下更是氣極,抬腳便狠狠踹去一腳,卻不知自己究竟氣從何來,只是一味的煩悶。末了,在梁九功不斷的求饒聲中漸漸平穩了呼吸,眼底逐漸凝聚了難測的森冷“他滿嘴的瘋話沒叫旁人聽見吧?”

梁九功搖頭如搗蒜“皇上放心,奴才心裡有數,並不曾叫第二個人聽見。”

玄燁旋身往回走,夜風低鳴穿過,院中角落處的一座宮燈忽然熄滅,他盯着那黑暗的角落失神片刻,喃喃道“死了……好。”

未艾點了一爐安神香呈上案,縹緲白煙如龍蛇遊走。正午暖暖的春日透過窗紙盈滿一室。昭妃闔目靜躺在貴妃榻上,身上蓋着一襲金絲線蘇綉牡丹毯子,長發散落並未挽髻,只在發頂輕挽一支通體青翠的玉扁方,若不是妝容一如以往的張揚精緻,倒也能生出幾許素淡如菊的韻味來。

未幾,有小宮女呈上一碗湯藥一碗水並一份蜜餞,未艾接過,輕聲道“娘娘,這安胎藥正好是溫熱的,這會子喝下最好不過。”

昭妃紅唇猶自浮着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眼皮不曾抬一下,只慵懶說道“你喝了罷。”

未艾頓時雙眉皺成了個“八”字,怯怯懦懦“奴才已然替娘娘喝了不下五碗了,奴才並未覺身子有何異樣,可見這湯藥無毒,主子若還是不放心,奴才可着御藥房每日送來兩貼葯,煎成兩碗,奴才和娘娘一人一碗,奴才先喝,沒事兒了娘娘再喝,可好?”

昭妃雙眼勉強睜開一條縫,斜睨未艾“胎象大安,本宮還喝這苦東西做什麼?豈非自找苦吃?這安胎藥無非就是些安神進補的藥材,你在尚方院受了刑罰,正是該補補身子的時候兒,都賞了你罷。”

未艾惴惴道“可是……這安胎藥是李太醫特意斟酌了個好方子給娘娘享用的,奴才受不起。”

昭妃閉眼,語聲滲入一絲涼意“愛喝不喝,不喝倒掉。”

未艾只好將湯藥一飲而盡,末了道“多謝娘娘賞賜。”隨後將空了的葯碗輕輕擱回小宮女手中的托盤,再將上頭的一碗水和一碟蜜餞取下,置於昭妃身旁的案幾之上,揮手示意小宮女退下,這才從袖中暗袋取出一枚二指寬的小瓷瓶,雙手呈上,“娘娘,李太醫的解藥送來了。”

昭妃睜開雙目,就着那碗清水飲下小瓷瓶中的一顆黑色小藥丸,沖鼻的苦味令她頻頻蹙眉。

未艾忙呈上蜜餞,“娘娘最怕吃苦物,這蜜餞甜得膩味兒,最能祛除苦澀之味,您快吃些。”

昭妃洇染着朱紅丹寇的長甲連續捻起幾枚歲貢蜜棗入口,又喝了好些清水,眉目之間才沒了隱忍的苦楚。

廊下忽然傳來林甫年邁的聲音“娘娘,慈寧宮的榮琳來了。”

昭妃眸色微亮,掀了毯子起身,道“快請進來。”

榮琳行禮如儀,淺笑得體“奴才給昭妃娘娘請安,願娘娘福澤綿長,母子安康。”

昭妃早已起身,親自迎上扶起榮琳,笑道“姑姑不必多禮,這時辰姑姑怎的不在太皇太后身邊兒服侍,到我這冷宮來作甚?”

“娘娘切莫折煞奴才,”榮琳忙不迭扶着昭妃手臂處,端莊的笑容始終如一,“娘娘這咸福宮一如往昔,又怎可冠上冷宮二字?”

昭妃“嗤”然一笑,環顧四周,“一如往昔?如今我都成了人人得以唾罵糟踐的棄婦了,哪兒還能與往昔相比?”縴手如玉,撫上並未顯懷的腹部,“若非這孩子來得及時,太皇太后又憐惜我,只怕姑姑今日是瞧不見我了。”

榮琳扶着昭妃落座窗下的暖炕,躬立一旁,微笑道“娘娘得天庇佑,這孩子將來定是不可限量。太皇太后素來將皇家子嗣置於首位,只要娘娘順順利利將這孩子生下,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未艾取過貴妃榻上的毯子蓋上昭妃腹部。昭妃望着榮琳,笑得微妙“姑姑的意思是我若生不下這個孩子,還是離不開一個死字兒?”

榮琳依舊面不改色,道“娘娘百無禁忌,這些不吉利的話兒便做不得數。往後有奴才服侍娘娘左右,一應吃穿奴才自然謹慎把關,娘娘安心即可。”

昭妃縴手再度撫上腹部,眉間聚攏一絲憂悒之色,嘆道“姑姑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懿旨前來看顧我腹中孩兒了。太皇太后的憐惜愛護我自然銘感於心,只是……一想起早前慧嬪,我便坐立難安。彼時姑姑也是受太皇太后之命服侍慧嬪左右,本已臨盆在即,豈料最終慧嬪母子還是一屍兩命。”

榮琳面色終究還是微微一變,勉強笑道“慧嬪是慧嬪,您是您,命數不同。”

廊下再度傳來林甫恰到其處的聲音“娘娘,到了該走動走動的時辰了,太醫囑咐,您不能成日卧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