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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山在東里橋的橋洞里,確實找到了江素萍留下的東西。

他那天準備逃亡,去往火車站的途中,經過東里橋,因怕帶着周偉良的帳本可能有麻煩,於是順路拐進橋洞,並將本子塞進一條很不起眼的牆縫裡。

當時湯山的想法是,那個本子里,記載着幾個鎮上重量級的名字,扔掉可惜,而留下來,說不定哪天能發揮作用。

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本子到底有什麼用。起碼對身陷囹圄的江素萍沒什麼幫助。

湯山沒想到自己在幾天之後,便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在那條很不起眼的牆縫,找到了自己當初留下的本子,又在本子上方,摳出另一個藍皮日記本。

毫無疑問,那是江素萍留給他的東西。

上面可能記載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關於他與她的故事,關於這件案子的源起。

湯山在腦子裡大致還原了一下那天早晨的情形:他在前面孤獨地走着,江素萍在後面傷心地跟着。他拐進橋洞的那一刻,江素萍想必就在橋的一端靜靜地等着。

湯山從橋洞出來繼續走向火車站,江素萍便也拐進了橋洞,找到了湯山藏本子的牆縫,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藍皮日記本,也塞進了同一條牆縫裡。

她當時隨身帶着那個日記本,是不是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親手交給他?

湯山將日記本從牆縫裡抽出來,兩手捧着,像捧着江素萍的心臟。似乎有溫度,還在跳動。

湯山坐在泥地上,翻開了第一頁,那上面是他一度非常熟悉的字體,他忽然有點熱淚盈眶,對自己嘆道:

“我有多久沒見過她寫字的側影了?”

那個側影,曾經讓他無數次心潮澎湃,顫抖不已。如果他當初沒有選擇逃離學校,後來是否能在這張側臉上,印上他的初吻?

湯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調整視線,看到江素萍寫下的第一行文字: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愛情還沒有正式開始,便要結束了。我心有不甘。”

第二行是:“早知如此,我就不會等待。我以為,人生還有足夠的時間磨練自己的耐心,也有足夠的時間給你豎立信心。”

第三行:“我沒想到你的退縮和逃離,時間跨度是如此的漫長。最後,我做夢都沒想到,給這一漫長等待畫上句號的,是我成了殺人兇手。”

第四行:“你知道嗎?湯山,在幾年漫長的等待里,我無數次痛恨你。無數次打算把你從我的記憶里徹底抹去;我也無數次發誓,要在沒有你的時空里重新再來。

“但每一次都悲哀地發現,我做不到。

“我總是忍不住在腦子裡翻翻撿撿,你的樣子,就一直屹立在這堆零亂不堪記憶的最上層。無數次面對記憶中的你,我就像面對一件很多瑕疵的藝術品,挑剔,遺憾,乃至痛恨,卻又忍不住反覆把玩。

“你說,我是不是中了毒?你就是那個施毒者。你別裝無辜。

“直到我將刀子插進那個流氓胸口的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你了。那一刻我心裡通透明亮,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宿命。

“我註定要拿起一把刀,以結束別人生命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人生,結束自己的愛情。我無論具備多麼大的耐心,都無法等到這一場愛情的結果。”

這一頁寫到後面,字跡相當潦草。紙張下半部分,還有很多圓形或橢圓形的印跡,想必是江素萍一邊寫,一邊流淚的結果。

湯山的視線也像江素萍的字跡,越看越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讀得淚流滿面。江素萍的這些零亂不堪的文字,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讀得懂。

橋洞里光線本就不佳,眼睛又被淚水干擾,湯山再也無法讀下去,便合上日記本,站起身走出橋洞。臨行猶豫了一下,又將周偉良的賬本塞回牆縫裡。

上到橋面,鬼使神差似的,湯山坐在第一次遇見古怪老頭的地方。

老頭子已死去兩年,湯山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這地方,看着依舊是當初熟悉的樣子,聞着也還有當初熟悉的氣息。

這一次湯山坐下來不是買假藥,也不是擺殘局,而是繼續讀江素萍的日記本。

他剛翻開第二頁,一個三十多歲的母親,帶着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從他面前走過。

母親十分無聊,一邊走,一邊指着湯山教育男孩:

“看到沒有,小時候不好好讀書,長大了就只能像這位叔叔一樣,坐在橋上,吹着冷風討錢。”

這位母親也不知是眼光有問題,還是腦筋有問題,怎麼看着年紀輕輕的湯山像個要飯的?

而且說話連嗓門都不控制一下,湯山將她的話一句不漏地聽入耳中,不由大怒。

湯山剛要張嘴開罵,去你媽的,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坐在橋上是為了討錢?

抬頭一看,那位母親頭髮像個雞窩,背影像只水桶,沒什麼美感可言,可那位回頭的男孩,長相卻十分討喜可愛。

湯山便把快要出口的髒話硬生生忍住了。還對男孩歪嘴笑了一下。

男孩見湯山對他笑,便掙脫其母之手,走到湯山面前,從上看到下,最後對媽媽的話提出十分嚴正的反駁:

“不對,這位叔叔腿上攤着筆記本,他是在複習功課。”

湯山心想這小男孩的眼光倒是不錯,不禁又對他歪嘴笑了一下。沒料小孩緊接着又搖搖頭,一臉悲傷地說:

“這麼大了還在橋上吹着冷風做功課。可見讀書再努力都沒什麼用。”

湯山愣在當場,笑容僵在臉上。母親趕緊回身拽着男孩往前走,嘴裡一個勁地嘮叨:

“這人頭髮像敗草,渾身沾着泥巴,不是要飯的,就是瘋子,肯定不是讀書人,小孩子家千萬別靠近。”

湯山哭笑不得,低頭審視自己,覺得倒也不能全怪那位母親眼瞎,因為剛才在橋洞里搗鼓,身上確實髒得不成樣子。

於是不管這對母子,收回目光打算繼續讀日記。

恰在這時,電話響了。掏出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按下接聽鍵,對方又以一副欠打的口氣說:

“小子,還記得我是誰嗎?”

湯山平常接電話,最煩“猜猜我是誰”之類的對答,如果是個聲音甜美的女孩,還勉強可以調笑一翻;可對方是個臭男人,湯山便一陣噁心,氣不打一處來。

再加上正被人當成乞丐,心情鬱悶着呢,於是一個沒忍住,張嘴便罵:

“去你媽的,報上名來。否則我掛電話。”

小男孩嚇得倒退三步。湯山接着又對電話吼了一句:

“陽衰吃偉哥,找我沒用。”

這聽起來就有點少兒不宜了。母親拽着男孩快步離去,一邊走一邊繼續給小孩子上課:

“看到沒有,接個電話都這麼粗暴無禮,這人一定是壞蛋。”

這話湯山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但已經顧不上了。因為楊帥這個草包,正在電話里給他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