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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是一個15歲的年輕少年,比黑夫矮了半個頭,他鼻子上臉頰上滿是雀斑,長了一對大眼睛,此刻正揚起眉毛,興奮地打量着屬於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這是一把長約九寸的劍,青銅鑄造,柄首為環形,驚握着它划過大榕樹垂下的倒生根,細細的根枝應聲而斷。

他不由出口贊道:“仲兄,這劍真是鋒利!多少錢買的?”

“也不過百多錢。”

黑夫左手裡提着兩條在鄉市買的草魚,右手扛着沉甸甸的褡褳,輕描淡寫,驚卻吐了吐舌頭:“換成米,夠我吃一個多月了。”

這時代,鐵器雖然已經在農業手工業上普遍使用,但鐵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國,更是偏愛青銅兵器,因為作為軍中制式武器,不僅要考慮到其性能,也要考慮到成本。江漢地區有大量銅礦,用已經趨近完美的鑄造工藝,大批次製造青銅兵器,要比慢慢錘鍊的鐵兵器划算多了。

即便如此,鄉裡間沒有收入的小少年們,也是欲求一把青銅短劍而不得。驚得了武器後,便不斷地將其從劍鞘里抽出,愛不釋手,還得意洋洋地說道:“今後看誰還敢惹我!我便給他一劍!”

“亂說什麼話!”

黑夫眉頭一皺,開始後悔買劍一事了,自己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與人爭執,遲早要惹出事來,便訓斥道:

“我買劍給你,是因為你已15歲,不多時便要成年,劍者,丈夫武備,所以防身,可以用來御賊,保護家宅,卻不可用來好勇鬥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兩個人打架,官府會將私鬥的人送去做苦役。至於咬斷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斷手指等,更要處以耐刑。若是動起刀劍,懲罰更嚴重。”

驚哦了一聲,乖乖將劍收起來。

但沒一會,在路過兩個指點着他們竊竊笑語的小村姑後,他又歡喜地說道:“仲兄不知,現在里中的年輕人都服我呢,因為我是仲兄之弟,便圍着讓我給他們講你力擒三賊,空手奪刃的事迹。方才那兩個鄰人之女,也聽得目瞪口呆,都說平日的你可不是這樣的,你看她們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實驚最開始聽人說起黑夫傳聞的時候,也差點驚掉了下巴,在過去十多年裡,仲兄給他的印象就是話不多,沉默寡言,雖然有一把力氣,可距離“猛士”差遠了。

誰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門服役,就名揚全縣了,他也從最初的驚訝,到後來臉上有光,主動吹噓。

“仲兄什麼時候將你擒賊的本事教教我?”

驚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總覺得,仲兄一定是從哪偷偷學了武藝。

“以後再說。”

黑夫顧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里中鄉親打招呼。

想他一個多月前離開這裡去服役時,誰願意多問他一句?而現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攔着寒暄一番,態度親熱。甚至連昔日高傲的里吏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會殷切熱情地邀他去家裡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個個回應,母親曾和他說過,在里閭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鄰里和睦,千萬不要讓鄰居們覺得你狂妄、看不起人。鄉里百姓都很樸實,但也小雞肚腸,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陽里的盡頭,所以黑夫一路穿過四五十戶人家門前,便打了三四十聲招呼,婉拒了無數或真或假的邀請,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來到這裡,黑夫回家的感覺更濃了。

黑夫家是標準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點,卻又不如里正、田典家遠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沒有浪費,種着二十來株桑樹,只是桑葉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在春天時,這些桑樹可是他們母親的心頭肉,每逢那時候啊,老人家就要與兒媳輪流起夜,為瘋長的蠶兒添加桑葉。於是整個晚上,屋宅內都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宛如和風細雨……母親總不讓三個兒子做這活,嫌他們笨手笨腳,伺候不好春蠶,其實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終究太理想,生絲和織出來的帛布,窮人可不捨得自己穿,寧可拿去集市賣掉,甚至直接作為錢用,換取更加實用的農具、鹽巴。在黑夫的記憶里,母親也五十多歲了,這輩子不知道織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卻從未穿過絲帛。

到了夏天,這小片桑樹又成了弟弟驚,還有那一對侄兒侄女的的天下,他會一天帶着兩個小屁孩來轉悠三四次,把所有枝頭地上的桑葚都撿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鳩和鄰居。紅得發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里民們難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飢的指望。

繞過光禿禿的桑樹,來到院牆外,卻見這牆越六七尺高,露着和有稻草的黃泥在外,沒塗牆灰。木門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沒整修過,風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細縫,漆也掉了大半,於是黑一塊、白一塊,成了一張大花臉,看上去很不體面。

“我不是讓伯兄拿着錢回來後,修整修整院牆門扉么?”

黑夫又皺眉了。

驚則滿不在乎地說道:“仲兄,伯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覺得不必花的錢,一文都不捨得花,那些你讓他帶回來的錢啊,都放在母親那呢。說是要給你建新宅用,到時候還怕錢不夠,哪還敢用在修繕老宅上。”

黑夫卻未考慮那麼多,順利的話,他就要到幾十里外的湖陽亭上任,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一趟,新宅蓋不蓋都無區別了。

這時候,驚已經在叩門呼喊起來:“母親、伯兄,仲兄我接回來了!”

很快,門扉應聲而來,衷笑容滿面地走出來,卻又訓斥驚道:“讓你去接人,你卻一路空着手,像什麼話,多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說著便把黑夫手裡的東西接過來一半,驚則只是吐了吐舌頭,率先躥進門裡去,又大喊道:“母親,丘嫂,仲兄回來了,還買了魚,今日就吃點好的罷……”

黑夫和衷無奈地搖搖頭,這三弟,從小就被寵壞了,不識世事艱難啊。

他家的宅和後的世農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內,分前後院。

推門進入前院,首先就是一處狗窩,一條大黃狗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個箭步衝過來,吐着舌頭,繞着黑夫走來走去。

衷說道:“這黃犬就喜歡親近你,你不在這個把月,就沒精打采地,都趴着一動不想動。”

“那是自然,當初是我將它帶回來的。”

黑夫也笑着摸了摸它脖子後面的黃毛,大黃狗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尾巴搖個不停。

雖然這年頭的人都吃狗肉,但家裡看門犬卻是萬萬不能吃的。俗話說得好,“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為庸。”也就是說,如果你家前院養不起狗,後院養不起豬,那說明這戶人家窮得叮噹響,只能給人做佣。

後院的豬圈空出來許久,但前院的大黃犬也養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從小玩到大,兢兢業業看了許多年門戶,也算家庭一員。

“仲父!”

說話間,院內有兩聲清脆的孩音響起,一對幼童爭先恐後地跑了過來。

跑前面的是個雙髮結鬟的男孩,6歲左右,光着腳,渾身髒兮兮的,好在終於穿上了一條新改的短絝,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後面的是個前發齊眉、後發扎辮的小女孩,才不到5歲,穿着一身明顯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見前面的哥哥一點都不等他,都快哭出來了。

這正是衷的兒女,也是黑夫的一對侄兒侄女,名叫“陽”和“月”。

他們一前一後地跑過來,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頭笑了起來。女孩後到,卻也不甘示弱,纖細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