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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言道,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在秦國,關中咸陽專門設置了“治粟內史”,來管理全國倉稟糧食,據說咸陽倉積糧十萬石、櫟陽倉積糧二萬石。

而地方的縣,也都設立了糧倉,由“倉嗇夫”管理,和工師一樣,倉嗇夫秩兩百石,相當於後世的縣糧食局局長。

安陸縣倉位於官寺區,這些圓形的儲糧土倉被牆垣緊緊保護着,內外還安排了縣卒巡邏,沒有縣令、縣丞尺牘黑字的手續批准,誰也休想從這裡偷拿半粒糧食!

此處大致分為三個區域,存儲芻稿的芻倉、存儲穀子的穀倉,還有存儲去殼大米、小米的米倉。

穀倉和米倉之間,是一間長長的屋子,沒有牆壁,只是頂上支着瓦棚,棚下擺着一排排石臼,旁邊擺着木杵。

每一日,倉嗇夫都會派倉佐吏從穀倉里取出秋後新收上來的穀子數百石,運入長屋內,讓裡面服刑的隸妾將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後運到米倉儲存。

春夏秋冬,不論寒暑,這些可憐的女刑徒都要不斷舉着重杵舂穀,縣中官吏的食俸、前線兵卒的口糧,都是她們日復一日地舂出來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幹了幾年,胳膊都快廢掉了。難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樣,成為最令人談之色變的徒刑。

臘月初一這一天,眾隸妾依舊一大早就在倉佐吏的斥罵下,開始了舂米的工作。作為刑徒,穿的又單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們自然談不上什麼工作積極性,只是麻木地將木杵舉起、放下,舉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現在是冬天,律令格外開恩,她們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時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穀子,得三四個時辰,最慘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隸妾,要從早干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隸妾一言不發,形同行屍走肉般乾著活計時,一名倉佐吏卻突然到來,點了兩個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隸妾,讓她們出來。

這兩名蓬頭垢面的隸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隨倉佐出了棚屋,來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倉嗇夫、縣工師兩位縣裡的有秩長吏都在這!

隸妾們連忙下拜頓首,一個在猜測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憂慮,另一個則猜測是不是有家人來贖買自己了,喜上眉梢……

結果,她們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還是舂穀。

但不一樣的是,倉佐和一旁的縣工師等人要求兩名隸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則用擺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無奈,只得奉命干起活來,一個高舉木杵,一個不斷利用身體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杆一上一下……

半個時辰後,工師適喊了停,而後迫不及待地走到裝米的木斗邊,親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穀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驚喜地抬起頭,又質問兩名隸妾,果然,用杵臼的那個和往常一樣勞累,用踏碓的那個本也想說累,好多歇會,被官吏們凶神惡煞地一嚇,才實話實說,其實並不勞累,還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櫞看着眼前這一幕,總算鬆了口氣,他是個老實巴交的工匠,過去在里中,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來巡視的鄉中斗食吏。如今卻得站在兩名百石吏面前,沒了黑夫在旁,他別提說話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不過,工師適是謹慎的,在和倉嗇夫商量一番後,二人決定,再挑一對隸妾出來試試。

於是櫞的心再度提了起來,死死盯着舂米的人,生怕那個用踏碓的隸妾偷懶,導致舂出的米數量少了。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新的結果已出,這一次,用杵臼的還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則舂了5斗5升!

縣工師心中再無疑慮,頓時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這麼多,若能熟練,和那黑夫記錄的一樣,半個時辰舂6、7斗不成問題!”

縣工師越看這踏碓越是喜歡,此物構造簡單,材料隨地都是,造價肯定便宜。至於使用,更是方便,一學就會,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極合我國《工律》中‘功至為上’之意,我當立刻去告訴縣令!”

此物若是獻上去,定能得到褒獎,縣工師覺得,自己去年因為製作器物不合規格而遭受的懲罰,便可以抹除了,甚至還能積累一些勞績呢!

縣工師在那浮想聯翩,一旁的倉嗇夫也喜笑顏開。

作為管理糧食的官員,還有誰能比倉嗇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陸土地豐饒,並不缺穀子,但麻煩的是,隸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很多穀子不能及時舂成白米,只能積壓在倉里。若是這些糧食不慎發霉了,倉嗇夫是要被問責的……

開玩笑!秦律是何等的嚴苛,對待糧食更是又嚴了三分,他這倉嗇夫不但要管糧管人,還要管老鼠。只因為一個糧倉里若是出現了三個老鼠洞,負責這個倉的佐吏就要受罰!他這倉嗇夫也脫不了干係!

再說了,發俸祿時,總不能直接給官吏穀子吧?那同僚們不得黑了臉。將糧食送往前線時,也不能直接運穀子吧,難道還要讓士兵們在打仗開飯前,還得先舂半個時辰的米?

如今,這個難題卻被踏碓解決了。若能在縣中推廣開來,不僅普通農戶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許多,最受益的還是公家。安陸縣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話,每天能多舂多少穀子?最少一石!

倉嗇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穀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這麼算起來,在原先的基礎上,每年至少能讓縣倉多出萬餘石米來!

“倉中多了上萬石米,這可是大功勞啊,足夠讓我在明年的考績里,得個全郡第一!”

倉嗇夫如此想着,眼神卻和縣工師碰到了一起。

縣工師笑容可掬:“多謝倉嗇夫相助,證實此物之妙用,我當立刻稟報縣令,令木工坊的匠人們趕造一批……”

倉嗇夫亦不甘示弱:“應該是我謝過縣工師,此物事關倉稟,在我職權之內,明顯是歸我管的,還是由我去告知縣令吧!”

縣工師臉色頓時一僵,指着一旁的櫞道:“倉嗇夫這就不對了,此物可是一個百工送來的,他歸我管,你若要搶奪,可是越權了。”

“縣工師誤會了。”

倉嗇夫嘿嘿一笑,手攬上了縣工師的肩膀:“不如這樣,此事既然與你我都有干係,莫不如一起上報如何?”

二人在那低聲說話,櫞卻在一旁尷尬得不行,他不斷回頭,盼望黑夫早點完事回來,不然,待會若兩名上吏問他話,他該怎麼辦?

果然,等到縣工師和倉嗇夫分贓完畢,就開始回頭問他問題,可櫞這個悶葫蘆卻瞠目結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這百工……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麼都問不出來。”縣工師很是頭疼,不問具體點,他們如何去給櫞請功?順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績。

正在此時,離縣倉不遠的一處官署院子里,發出了一陣驚呼,接着是連綿的拊掌聲、讚歎聲……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頭朝那邊看去,在一旁分功勞的縣工師、倉嗇夫也抬起頭來,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辦公的治所,平日里安靜異常,今日這是怎麼了?

不多時,就有個滿臉興奮的倉佐吏走過來,告訴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按慣例,臘月初一,主吏掾開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個被縣裡徵召做亭長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個律令答問,此人居然全部答對!”

……

“二十問全對?這麼厲害!”

縣工師和倉嗇夫面面相覷,秦國以法為綱紀,但凡為吏者,必知法度。他們做吏的時候,也都得先過了主吏掾那關,分別考察跟自己工作有關的《工律》《均工律》,《倉律》《傳食律》等。

一般來說,二十問答對十四五問,你便合格了,十六七問已是良好,十八九問已是優秀。

至於二十問全對?大概一兩年才會出現一個吧。

“那人莫不是學室弟子?”倉嗇夫問道,若是學了三年律法的學室弟子,還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個鄉里公士,一個月前還不知律令呢。對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盜賊,拜為公士,全縣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聞此言,縣工師頓時就明白是誰了,而一旁尷尬了一個多時辰,半句話沒說的櫞,也驚喜地喊出了聲。

“是黑夫么?”

“對,就叫黑夫。”倉佐吏說著,朝縣倉門口一指:“瞧!他來了!”

眾人看去,卻見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這邊走來,之前的皂布衣已換成了絳色衣,腳上穿着一對行縢。他的髮髻依然裹着褐色包布,但額頭之上,卻多了一抹鮮艷如血的赤幘!

黑夫一路走來,兩側的斗食佐吏們紛紛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禮回應。

等走到縣工師、倉嗇夫二人面前時,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下拜行禮,而是雙手合攏,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來晚了,還望二位上吏勿怪。”

縣工師可不敢像早上初見時那樣怠慢,他與倉嗇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禮待之……

秦國亭長乃斗食吏,並無專門的官服,赤幘絳衣,正是其標誌物。

此時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過主吏掾考核後,他便是湖陽亭長,是一名“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