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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上里位於戶牖鄉邑之內,因靠近鄉中倉庫而得名,里中有四五十戶人家,既有家財百萬的富戶,也有負郭窮巷,以弊席為門的窮人。

但每年孟冬十月第一個甲日,不論貴庶,庫上里兩百餘人都會齊聚於大槐樹下的里社處。”社“是土地神,按時祭祀,能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使農事有個好收成。

社祭一歲舉行四次,春、夏、秋的三次只是例行公事,小祭而已,唯孟冬之月的社祭獨稱“大割”。每到這時,庫上里百姓盡數出動,帶來新收的粟稻,向社神獻上上好粢食。還要由全里各戶人家共同出資,大殺群牲割而獻功,或殺雞屠狗,或烹羊宰豬,擊鼓撞鐘投足而舞。

既然如此重要,主持社祭的人也不能馬虎,往往是里正,或者是里中德高望重的長老擔當。

但庫上里今年推選的社宰,卻是一位二十齣頭的年輕士人……

陳平身高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不同於數年前的褐衣蔽裳,如今的他,穿着嶄新的帛服,髮髻梳得整齊,用白色的幘巾包好,一板一眼地做着既定的禮儀,說著祭祀頌詞。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自稱學“黃老“的陳平念起詩句來也有模有樣,圍觀的里民暗暗感慨道:

“不曾想,當年不事農商,終日游閑,被人污衊盜嫂,為縣中笑柄的陳平,如今竟成陽武縣年輕一輩中,最具名望者……”

這一切的改變,當追溯到五年前,秦國佔領本縣,陳平洗刷盜嫂誣告,去秦營做轉譯。

從那以後,陳平就攀上了高枝,他先立功成為公士,得金不少。秦吏還替陳平向鄉豪張負求親,為他娶得張氏女孫。因為陳平窮,張家還借錢給他置辦酒宴,簡直是倒貼。

當時有多事者幸災樂禍地猜測,陳平多久會被嫁過五次人的張氏女剋死?但陳平非但未死,事業反而如日方升。秦滅楚那年,張氏出錢,納糧千石為他換得“上造”爵位,如今在鄉中做吏,社會地位與從前大不相同。

背地裡,也有些嫉妒的人暗誹:陳平早委身秦吏黑夫,後來則娶克夫寡婦張氏,是靠出賣色相才有今天,本身並無才幹。

但今日社祭,陳平卻用行動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臉!

不僅祭祀程度沒出差錯,頌詞抑揚頓挫,連祭後分割祭肉,也能做到讓每家每戶滿意。

分祭肉,可不止是拿刀割平均那麼簡單,還要考慮到里中各戶的地位和社祭出力情況:誰該多得,誰可以少點,哪些人要分給獨特部位?既婆婆媽媽,又零細瑣碎,如何能夠公平合理,樂一里人之心,最是操心費神,非精明之人,無法處理周到。

但陳平做到了,他請里中年紀較長的數人列上席,里典、田典、里監門等人依次排列,又親自持刃,割下最適合他們的祭肉部位、大小,恭敬地擺到案前,而後才將其餘三四十戶的肉一一分完!

這下,就連里中過去最看不起陳平的老儒,也橫豎挑不出毛病,捧着案上的冷豬肉嘆道:“善,陳孺子之為宰!”

稱讚之聲不絕於耳,大多是發自內心的,少數是討好的,陳平一直保持着和善的微笑,眼睛則看向人群中的兄嫂,還有妻子。

兄長陳伯聽人誇自家弟弟,驕傲得挺起了胸膛。

陳平那個一度遭休棄,後又與陳伯複合的伯嫂,則嘴碎地誇耀小叔子博學多聞,連咸陽的大官“右庶長”都發喜帖來邀請。

陳平的妻子張氏女,則摸着圓圓的小腹,含情脈脈地看着丈夫。

這時候天色將黑,社祭卻才進入高潮,它不僅是莊嚴的祭日,也是盛大的節慶,整個夜晚,一里之人,宴會飲酒,神人同樂。

不止是庫上里,整個戶牖鄉,窮里之社,扣瓮拊瓶,相和而歌,自以為樂,至於豪富大賈們贊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優百戲,盛況空前。

等狂歡結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膩後,陳平安頓妻子躺下,自己卻掌了燈,又在膏油燈下端詳起那封來自咸陽的請帖……

……

這是黑夫的喜帖,硃色的楮皮紙為封皮,裡面是上好的麻紙,言辭謙虛,題頭便是“黑夫再拜言”,並提前兩個月發來,邀陳平入關。

“良人何日啟程?”張氏女郎輕聲問道。

陳平有些愧疚,偏頭看着燈燭道:“右庶長婚期在臘月初一,此去咸陽千里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懷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產,這時候西去咸陽,他肯定會錯過產期,但陳平在接到喜帖時,卻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要去!也必須去!

陳平輕撫着妻子的手,解釋道:“其一,這位右庶長黑夫,當年在本鄉為吏時,親自替我向汝家說媒,他離開時,又贈金不菲,我無以為報。如今他貴為右庶長,據說還是皇帝近臣,卻還記得我,竟提前兩月發來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現在還記着他,這是陳平沒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雖為鄉吏,衣食無憂,但我不願一生拘於窮鄉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咸陽,或許是一個機遇!”

婚姻在於有利可圖,陳平娶張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還垂涎於張氏在陽武縣的地位。五年來,抱着這根大腿,他不僅聲望日增,資財日益寬裕,交遊也越來越廣,在鄉中為吏,無人敢不敬他。

但陳平並不滿足於此!

“今日,我作為社宰,人人稱善。”

“但,我的才幹器量,僅能宰一里之肉?”

祭肉雖小,但承載的是禮制規範。禮正則天下定,禮偏則天下亂。所以孔子才講究割不正不食,當魯侯在社祭後沒有給他送祭肉時,孔子也心灰意冷,辭去職務,離開魯國。

春秋時,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稱之為“家宰”,孔子就做過齊國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孔子也做過中都宰,據說一年時間,便使得中都男女別途,路無拾遺,器不雕偽。

陳平的志向和野心,卻遠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終極目標,是一國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樣稱職!”

今日分肉受贊之時,他便在心中如此慨嘆。

但這志向是不能說出來的,人窮志大,別人聽了,也只會笑話他痴人說夢。

然而,卻唯有一日,五年前就道出了陳平心裡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這是黑夫的臨別之言,讓陳平驚駭莫名,很久之後才緩過來。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為從此與黑夫或將後會無期了,不曾想,五年過去了,陳平還在戶牖鄉打滾,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躋身朝堂,成了右庶長,皇帝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