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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首康定,利澤長久,這是陛下在嶧山刻石上的原話,你恐怕是在見陛下前,才從五大夫楊樛處聽來的吧,倒是會現學現用。”

背後傳來聲音,黑夫回過頭,發現後邊的胖子又不走了,正一屁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氣喘吁吁。

說話的胖子當然就是張蒼,不知是因為年已四旬,還是甜食吃多了的緣故,他比黑夫離開咸陽時更肥了,放到後世大概也是個兩百斤的胖子。圓滾滾的月亮臉大了一圈,好在他養了一把頗為豪邁的大鬍子,這才遮住了肥大的下巴。

車馬只能抵達山下,無法逾嶺,這一路來,張蒼光是跟上黑夫的腳步,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黑夫也不催他,讓一行人都在這山壑間休息休息,自與張蒼笑道:“不然我還能怎樣?難道要學着臨淄、濟北諸守,獻上蛟龍、靈鱉么?我可不願欺君。”

“欺君?他們豈敢欺君。”

張蒼冷笑道:“難道陛下不知道那些所謂祥瑞多是假的?不過是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楚靈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上行下效而已!若陛下不欲諸郡縣獻祥瑞,只需要嚴懲一二人,曰:‘少卻,朕不好祥瑞’,則一日之內,群臣莫敢獻祥瑞;不出一月,天下莫敢有人復言祥瑞!”

說白了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先有皇帝默許,才有官員爭先恐後秀下限。

張蒼肥胖的手指點着黑夫道:“依我看,你是嫌諸守的溜須拍馬太過粗糙,要教教他們,果然,陛下聽了你的話後大為稱讚,真是高下立判。”

他隨即又嚴肅下來:“不過你說的話雖也是阿諛,卻說的沒錯。天道繫於民心,上天之所見,來自於百姓之所見,上天之所聽,來自於黔首之所聽。真正的祥瑞是百姓之贊,而不是什麼麟鳳五靈。”

黑夫知道,張蒼是個“無神論者”,深受他老師荀子“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一句話的影響,在張蒼看來,祥瑞災異都是騙人的,天地自然有其規律,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

所以在黑夫面前,張蒼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種全國獻祥瑞為皇帝封禪造勢的可笑之處。

但這有什麼辦法,像扶蘇那樣直言進諫?皇帝陛下正在興頭上,做一個諍臣,對黑夫一點好處都沒有。

於是他打住了這個話題,轉而問張蒼道:“陛下封禪在即,祥瑞已畢,不必再提,說說另一件事罷。”

“據我所知,但凡讀書的人,都對封禪十分熱衷。你的師兄,膠東的大儒浮丘伯,一向不願做官,但聽說陛下封禪,甚至遺憾自己太過年邁,無法來一睹盛況。群儒百官都在泰山腳下的行宮熱切議論,封禪的流程禮儀,希望由自己來制定,好名垂千古。反倒是你,嫻熟禮樂禮法的荀門高徒張子瓠,卻故意討了個來泰山陰陽分水嶺祭祀的差事,刻意躲開,這是為何?”

張蒼欲言,看了看來催促他們動身的奉常官員,又低聲道:“等上了齊長城,我再告訴你。”

封禪泰山之前,還有一套複雜的流程,要對周邊的大小山川都拜一遍,這當然不能讓皇帝全部親力親為,於是就分別派出大臣代勞,黑夫和張蒼輪到的,就是“泰山之陰陽分水”之祭。

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的溪流都流入汶水,陰谷的都流入濟水,而南北山谷分界的地方,則是他們面前的齊長城。

齊長城建築在起伏連綿的泰沂山系之中,雖沿線有平谷之地,但多為山嶺。或版築夯土,或磚石對壘而成的長城依山就勢而築,其建築雖不高大,但連在一起,就像一條石蛇般沿着山勢盤旋延伸,的確蔚為壯觀。

“從平陰附近的防門向東延伸,過石門、夾谷、穆陵關,直至即墨海濱,東西近千里。”

張蒼好容易爬上齊長城,放目遠眺,久未出咸陽城的肥宅不由喝了聲彩。

黑夫卻笑他說,若是去了塞北朔方、雲中,看到蒙恬正在將燕趙秦三國長城相連後的“萬里長城”,那才叫壯觀!

而這齊長城,當年也起到了防禦晉、楚的作用,可現如今,卻已經失去了它的軍事功能,淪為一道無用的石牆。

黑夫還有一套理論:“中原之內的不能叫長城,只能叫做關防壁壘,阻礙商旅往來。而只有立於塞外絕境,抵禦異族戎狄,保護邊疆百姓的,才能叫長城!”

“唯唯,如君之言。”

張蒼打發奉常的官員去準備複雜的祭祀儀式,他則對黑夫道:“你方才問我為何對封禪興緻寥寥?”

“我便告訴你罷,因為這泰山封禪,根本就不是什麼古已有之,而是齊魯之人編造出來的謊言!”

……

“封禪是假的?”

黑夫倒是一愣,他對這裡面的門道不太清楚,但周圍所有人都反覆告訴他,封禪是自古就有的。

張蒼的師兄,膠東大儒浮丘伯就不厭其煩地說,遠古的帝王如無懷氏、伏羲、神農、炎帝、黃帝、堯、舜、禹等都舉行過封禪儀式。

可今天,在泰山左近的長城上,張蒼卻戳破了這個謊言。

“浮丘伯雖然是我師兄,乃溫厚長者,當年對我頗有照顧,但他只學到了夫子的皮毛,未得真髓!”

接着,張蒼開始了一段邏輯縝密的考據,證明“封禪”並非古已有之。

“我在御史府掌管天下圖書,翻遍了一切能找到的史籍,發現周天子曾令人考制度於四岳,但泰山只是四岳之一,並無特殊之處。而直到孔子之時,各國雖有祭祀所屬山川之舉,但絕無人提及泰山封禪,就連《論語》也從不提及。至多是魯侯、季氏旅於泰山,但那只是魯國自己的小祭。”

“直到近兩百年來,尤其是稷下學宮興建之後,封禪之說,才如雨後春筍。最開始只敢說堯舜禹湯周成王封禪,後來膽子越來越大,漸漸說伏羲、神農、炎帝、黃帝也封禪過泰山。而今,又憑空多出了許多年代比伏羲、神農還久遠的’古之帝王‘,什麼無懷氏之流,加起來居然有七十二王之多……”

“那些古之帝王真來泰山封禪過?為何史書無一言所載?非要到近世才重新被人發現!”

黑夫聽罷,卻不置可否,而是笑道:“浮丘伯說,《管子》里有管仲勸齊桓公勿要行封禪之事,曆數之前七十二王封禪泰山,這又如何解釋?”

“也是假的。”

張蒼卻拂袖道:“《管子》里的學問雖然廣博,但這本書,卻是稷下諸子假託管仲之名所作。文字相對易懂,全然不似春秋時文章之古樸,裡面提到的齊桓公意圖封禪一事,乃稷下先生虛構,而非事實。”

“這種托古言今的事並非孤立,就拿禪讓來說,什麼堯舜禪讓,也是古之無有,是墨者和子張氏之儒鼓吹出來的。他們虛構古事,寫了《唐虞之道》等文章,在列國傳散,認為只有禪讓才能終結混亂,結果燕王噲就上了當,禪讓子之,結果導致燕國大亂……我夫子當時就說過,堯舜禪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