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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即墨城外,一群官員正在為同僚送別。

領頭的是新上任的左庶長、功曹掾陳平,以及兵曹掾曹參,即將遠行的人,則是被黑夫拖下水的“小吏”蕭何……

餞別宴已吃過,比剛統一時,翻了好幾倍的奉錢,也塞滿了蕭何的行囊。

終於到了告辭的時刻,眾人一一上前拜別,輪到曹參時,他看着蕭何,欲言又止……

在沛縣為吏時,蕭何事事第一,曹參則是萬年老二,心裡難免會有想法。但在膠東為官的四年里,卻是曹參得黑夫卓拔,常壓蕭何一頭,也算揚眉吐氣!

眼下,黑夫在離開膠東時,既沒有帶心腹陳平,也未讓文武雙全的曹參南下,卻單單點了蕭何同行,許多人頗為不解。

對老蕭這新差事,曹參可一點不羨慕。他聽聞,百越林中多蝮蛇猛獸,天熱多雨,夏月暑時,霍亂之病頻發,那些南征之卒,多半不是死於交兵接刃,而是死於惡疾瘴氣,蕭何四十多歲的人了,此去真是凶多吉少……

二人雖有競爭,但畢竟是同鄉老友,曹參發自內心替蕭何擔憂。

蕭何面上亦有憂色,主動對曹參作揖道:“若蕭何逝於南方,我那不成器的三個兒子,蕭祿、蕭同、蕭延,還望曹兄教之,蕭氏宗族,也請曹氏幫襯一二……”

楚人相信,五嶺之南除了紋身食人肉的蠻族外,還有無數妖魔鬼怪,巨大的狐狸到處都是,長着九個腦袋的雄虺蛇吞噬人心,即便是死了,靈魂也不要往南,何況活人!蕭何也覺得,此去自己恐怕凶多吉少,悲觀到要提前交待好後事。

一千年後的唐代,但凡被扔到嶺南做官的人,大多要痛苦流涕,與親友做最後訣別,再寫無數詩來抱怨,像是進鬼門關似的,何況秦朝。

“一定,一定!”

曹參重重點頭,眼裡含着淚,二人的交情,的確到了能託付妻子的程度。

陳平卻在一旁笑出了聲。

“此乃建功立業之行,二位怎麼搞得好似生離死別?以昌南侯千金之身,尚不避險阻,先行南下,難道他就不怕疫瘴么?事情總有解決之法,蕭兄不必多慮,既然你害怕南方的瘴氣鬼怪,那這樣……”

說著,陳平就跑到路邊,從光禿禿的樹上折下一根柳枝,裝模作樣地在蕭何周邊繞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詞,雙手捧着柳枝贈予他。

“此柳定能庇護蕭兄!鬼怪、瘴氣皆不近身!”

時人視柳樹為辟邪卻鬼之木,行人帶上柳枝,至少能使鬼魅望而生畏,遠遠躲開,確保旅程的平安,折柳贈別,是對旅人行途安全的祝吉……

此舉詼諧,悲傷的送彆氣氛頓時沒了,蕭何、曹參都有點不好意思,他們方才的舉動,的確有點露怯。

蕭何哭笑不得,只好過柳枝道:“多謝陳君之柳,蕭何定會像這柳條一樣,不論寒暑冷熱,插到哪,活到哪!就此別過,只望還有相見之日!”

陳平、曹參等亦朝他拱手:“珍重!”

……

送走蕭何後,陳平回到家中,來膠東四年,陳平的家眷也搬到了即墨,隨着他爵位、職位不斷攀升,已不必像北地時那樣,寄居於黑夫家,也住上了高門大院,氣派非凡。

進門後,陳平卻發現,妻子張氏在院子里設了個神像,正在下拜祭祀,搞得整個家烏煙瘴氣……

陳平皺眉,他是最不信邪的人,否則,也不會在妻子張氏曾連嫁五夫,五夫皆死的情況下,還欣然納之。結果不也沒事么?他的事業青雲直上,功名利祿滾滾而來,什麼鬼神命運,皆虛幻也。

他相信,事在人為!

於是陳平頗為不喜,斥道:“這是何物?”

張氏轉過頭,她比陳平年紀略大,歲月在臉上留下了痕迹,昔日的陽武縣第一美人,如今眼角已有了魚尾紋。

陳平對她的喜愛也漸漸淡去,上個月從碣石回來後,還以極快的速度,納了兩房妾——張氏不知,這是陳平為了給自己留在膠東,找合適的借口。

張氏雖然氣,但卻無可奈何,失去丈夫寵愛的中年婦女,只能把興趣轉向求神拜鬼,拜的還是齊地的神主……

陳平發問,她便理直氣壯地說道:“此乃三山陰主,能庇護人時來運轉,妾曾向陰主祈求良人平安。如今良人升爵左庶長,是郡中大吏,不再是門客,也不必去那兇險的嶺南。妾以為祈福應驗,故在此祭祀還願,良人,你也來拜拜……”

“荒謬。”

陳平將妻子罵了一頓,讓她趕緊將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撤了。

張氏十分委屈,哭哭啼啼,撤了神主塑像後,還嘟囔着道:“別人從食客恢復zìyóu身,都十分欣喜,唯獨良人悶悶不樂,莫非是還想繼續追隨昌南侯?他去南方不帶良人,是為了良人好,是愛護你,任誰都看得出來,南方兇險,九死一生……”

“夠了!”

妻子越說越歪,陳平回到書房後,又是惱火,又是無奈。

他當然明白,妻子是為了他好,與曹參一樣,張氏以為去了南方的人,多半要死在那,正在陳平免去這一劫而慶幸。

但他又氣這女人胡說八道。

“她懂什麼,君侯之所以將我留在膠東,是為了守住這一窟!“

這一系列的謀劃,只有他們二人才清楚,黑夫覺得陳平名聲太大,若三度調任,三度追隨,就算秦始皇不心疑,也會給小人口實。

所以,便在秦始皇升陳平爵後,讓他就坡下驢,結束與黑夫的主臣關係,留在膠東做了功勞掾,相當於後世的省委組織部長。

新的膠東郡守很快就會來赴任,但不論來的是誰,都得倚重陳平。作為黑夫的代理人,陳平掌握着膠東新政的一切,在海東商社、農家、青島港,他說話可比地方官有用多了,這是四年勞苦經營積累的人脈。

黑夫帶走蕭何而留曹參,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曹參已徹底投靠黑夫,擔任兵曹掾,掌兵事,與陳平這個管人事的配合,膠東的軍政,便繞不開他二人,一旦時局有變,陳平要做什麼事,也有幫手。

陳平決定,今夜就在書房睡,他掌了燈,持筆在一張麻紙張寫下了一首詩。

那是三年前,黑夫迎農家入膠東時,為了博得農家領袖野老好感而作{chāo}的《憫農》。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當時,這首詩贏得了農家的極大讚賞,認為膠東郡守不愧出身黔首,極懂農人苦處,就此在膠東紮根。數年苦韞,在黑夫的提議下,農家種出了白菜,磨得了豆漿豆腐,還將多餘的豆子發成豆芽,這些食物,極大改善了軍隊的伙食,更漸漸開始進入民間,膠東人飯桌上的菜肴,開始變得有聲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