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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水分叉口處,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尾的小雄雞雙翅被有力的手擒住,兩腳也被綁了起來,不管它如何掙扎,刀子還是一點點靠近,乾脆利落地放血,慘遭撲殺,而後又被拔毛、分屍,其他部位扔到陶鬲里煮着,唯獨兩根雞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來,清洗乾淨……

雞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與龜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備材料。

沉香點燃,在煙熏繚繞中,頭上插着鮮艷羽毛,臉上塗著染料的大巫登場了,他接過羊部、蛟部族長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線束兩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處,分別遞給兩位族長,令他們執梃禱告,口中念念有詞。

翻譯成夏言,便是:

“左骨為儂,儂者,我也。”

“右骨為人,人者,所佔之事也。“

這便是越人的雞卜儀式,至於所問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擋住郁水上游秦軍,不讓他們來此么?”

“馬蜂部遲遲不來,他們會不會試圖劫掠吾等空虛的後方?”

“家裡的穀子收完了么?”

最重要的是:”此戰,羊、蛟兩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會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話:事有不決乃卜。對越人而言也一樣,眼看聚集在四會的秦軍越來越多,對這場仗,他們還真沒什麼把握。

戰而勝之?兩部君長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戰爭期間,他們就與秦軍正面碰撞過,結果死傷慘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島,最後秦人在熱帶疾病和缺糧的折磨下撤退,兩部這才能奪回領地。

那是從那時候起,兩部開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結親,因為他們知道,那些秦人,遲早還會回來!

當晚稻成熟之際,戰爭再次爆發時,兩部已經有了充足的準備——他們召集了所有青壯,乘着蛟部雕刻成鱷魚形的龍舟,趕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順流而下。

與從同時,又讓老弱婦孺抓緊割稻,等稻穀收完,越人就會撤回去,帶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島,和秦軍再玩一次捉迷藏。

計劃看上去很不錯,但羊部首領咩須,蛟部君長高竜總覺得心神不寧,於是便有了這場占卜。

兩人說出了所禱之事後,大巫開始細細觀察兩根雞腿骨側部所有細竅,用長寸余的細竹梃chājìn去,再根據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據說此法有一十八種變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為吉,曲而斜或遠骨者為凶。

大巫擺弄了半天,指着每一個孔竅,解答了他們的疑惑。

“水牛部驍勇善戰,一定能擋住桂林秦軍。”

“馬蜂部遲遲未來,或因爭奪族長之位,鬧了內訌。”

“穀子能夠豐收,家裡的小羊可以順利下崽。”

“秦人船少,無法下水擊敗越人,我們能夠順利逃走,等過上一年再回來,秦人已經病怏怏的,可以殺死投到河裡喂鱷魚了。”

所有的疑問都是吉兆,咩須和高竜略為放心。

但這份安心,也只持續到了次日清晨,就被溯流而上秦軍巨艦擊得粉碎!

南越四部,人口共三十餘萬,其中以羊、蛟最為強盛,這次各出動了青壯萬餘人來,他們的船隻近千,擠滿了郁水河道,而秦軍在湟溪關建造的船,不到百艘,多半還是糧船,故只敢縮在新修建四會水寨內,不敢冒頭。

而桂林的趙佗部雖然船隻更眾,但被西江的水牛部極力阻撓,無法來此匯合。

可咩須和高竜萬萬沒想到,敵人的舟師居然能從海上,從會稽,不遠萬里地繞過來,忽然出現在他們後方,並堵死了郁水的三條分汊河道!

而四會營寨的秦軍,也傾巢而出,在岸上列陣以待,這下子,越人不管在水裡還是岸上,都無路可退!

咩須和高竜顧不上找那算錯吉凶的老越巫算賬,因為秦軍的龐大樓船,已在槳葉的推動下,同山一般朝他們壓來!

四會營寨處,因為隸屬於輜重部隊,沒得到出戰機會的韓信,站在哨塔上,目不轉睛看着這壯觀的一幕,這是他目睹的第一次萬人以上大會戰,雖然看上去,結局已然註定。

“凡料敵,有不卜而與之戰者八,說得真是沒錯,昌南侯能知己知彼,故此戰……”

他望着在秦軍包圍下,慌作一團,炸鍋似的四散突圍,卻被樓船木牆及秦軍弩盾擋回來的越人,笑道:“易如瓮中捉鱉耳!”

……

四會一戰後,越人青壯死傷泰半,剩下的皆為秦軍所俘,用藤蔓拴着,排成長隊,或塞進樓船,或依靠步行,沮喪地往東走。

一路上,他們驚訝地發現,遭到突襲的不止是自己,虎狼般的秦軍舟師,藉著風帆船舶之利,襲擊了郁水沿岸一個又一個越人村寨,抓走了老弱婦孺,老人婦女一隊,小孩又是一隊,都被推攮着走在路上,押送往一個地方:番禺。

番禺是羊部的大本營,它也是南越唯一的城郭,據說得名於番山、禺山,不過更可能是楚人對這片土地的稱呼:九州之外謂之蕃國,毫無疑問,在楚人眼裡,南越屬於僻處一隅蕃邦。

“這群生番,該如何治理成熟番,便是大秦能永占此地的關鍵。”

番禺城頭,早已抵達此處的黑夫望着絡繹捉來的越人,感覺任重道遠。

他們現在做的事,與掃滅六國不同,六國雖敵視秦人,但大家畢竟也算同根同源,那場戰爭可稱之為“統一”,而眼下,恐怕用“殖民”更合適點。

雖然打匈奴也算拓殖,但匈奴遠遁,其地遂空。賀蘭、朔方多由關中移民填充,故稱之為“新秦中”。而嶺南,顯然不可能將散居各地的越人túshā殆盡,移民也不是一時半會能過來的,得考慮兩族相處之事。

在制度上,黑夫打算在越人上層中進行甄別,打壓抗秦派,扶持降秦派,讓他們成為朝廷冊封的“君長”,世代治理領地,只要能夠臣服,奉上一點貢物,秦軍絕不干涉,只滿足於控制番禺城,以及重要交通水道。

但與此同時,黑夫也希望,能着手開始“同化”,化夷為夏。

這可比單純的軍事征服困難多了,除了那天與陸賈說的,考慮從中原找一批因為觸犯“挾書律”而犯罪的儒生,讓他們來毒害……不不,是“教化”越人的孩童外,或許可以考慮,從信仰上着手。

據黑夫所知,西班牙人之所以成功殖民整個拉丁美洲,除了壓倒性的軍事力量外,信仰也是不必可少的手段。在殖民地開拓者侵佔土地與消滅印第安人時,天主教僧侶就緊步士兵的後塵,有時還走在士兵的前面:“神甫們走在兵士的後面,就如月影伴隨人一樣”。

很遺憾,大秦沒有神甫,黑夫也不打算硬造一個亂七八糟的宗教來,那是洪水猛獸,你敢放出來,收得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