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鎬池位於周朝舊都鎬京舊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見到遊盪在殘垣斷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黃的黍粟,站在池邊一座廢棄的水磨房頂,還能瞥見遠處正在動工的阿房宮,十萬人在那辛苦勞作。

夜色將暮時分,四個黑影先後靠近這廢磨坊,他們在池邊碰頭,又摸進磨坊中,卻見裡面已等着一個人,藉著入夜前最後一點光,能看清楚,這是秦墨巨子程商的大弟子:適林。

“適林,黑紙鳶是你發的?”

四人中領頭的人有些跛腳,名為楊毅,他掏出懷中的黑色紙鳶,夾在兩指之間。

紙張顏色黑褐,是以特殊方法所制,其摺疊之法十分特別,只有知曉的人能一個步驟不差地折對,乃是墨家中,少壯派相互聯絡聚會的暗號。

不必奇怪,墨者本就是一個結構嚴密的組織,曾一度擁有令諸侯側目的強大武裝,人數雖少,只有一百八十人,但頂不住科技先進啊,且皆能為墨家的理想而戰,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

後來,墨家雖然分裂衰敗,不再是顯學,但在雍州大地紮根的秦墨,依然保留了嚴明的紀律性,隨着近年秦墨內部分歧日益嚴重,看不慣巨子程商無作為的少壯派,又效仿古道,開始了秘密結社。

“不錯,是我所為。”

適林的表情有些痛心:“前日,我送三位被發往嶺南服苦役的師兄弟至灞橋,今日方還,二三子讓我送的衣裳,我已交給他們了。”

原來,三月中旬時,墨家被少府要求,派人去驪山陵,提供先進技術,幫助工匠解決工程上的難題:據說驪山陵已修築到關鍵的地宮,深度已下達三泉,又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並令匠製作能機關弩矢……

這些不可思議的設想,需要墨家的技術使之實現。

但幫君主構築陵寢,這與墨者的理念相違背,子墨子的十大道義里,節葬和節用,可是極重要的。

雖然巨子程商決定遵從少府之令,派弟子去協助,三那三名弟子到地方後,驚訝於驪山規模之大,耗費財力勞力之多,已遠遠超出了墨者能容忍的底線,商量之後,拒絕合作,決定要效仿墨子的高徒高石子,為義背祿……

這下可捅了大簍子,驪山陵的副監趙高故意將事情弄複雜,問墨者們:“是陛下法令大,還是墨經之義大?”

三名墨者雖然固執,卻也不傻,閉口不言,但還是被趙高拘捕,報予秦始皇,說墨者認為朝廷無道,不提供技術,秦始皇哪會管這種小事,又一揮手,令廷尉處置。

最後,三人判了和喜一樣的刑,發配到嶺南做司寇,因為昌南侯剛剛和秦始皇請求,番禺將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協助……

在巨子程商看來,這已是他幾度找廷尉、少府理論後爭取到的減刑,但秦墨中的少壯派們,卻不這麼認為。

“真是是好樣的!”

楊毅跛着腳走到石磨邊,一拳砸在上頭,咬牙道:“子墨子曰,萬事莫貴於義!背義而嚮往俸祿的人很多,拒絕俸祿而嚮往義的人很少,三人雖遠行,卻無愧於墨者之名,只是巨子也太過軟弱了。”

言罷抬起頭:“適林,程巨子乃是你授業夫子,你怎麼看?”

“吾等皆不滿巨子,否則也不會相互聯結,欲有所作為了。”

經歷過師兄弟無辜流放的事後,適林卻是大徹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對四人道:

“我今日約汝等來此,正是有一件事要與二三子商議!”

這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五人只能擠在一起,低聲細語。

適林道:“子墨子在《兼愛》里說過,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問二三子,在一統之前,天下之害,孰為大?”

楊毅說道:“那時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國攻小國,大家亂小家,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

適林道:“然也,造成這種種的,乃是天下七分,諸侯爭強,執其兵刃毒藥水火,相互賊殺。天下定於一,若能完成兼并,變七國為一國,則紛爭必能消弭,為了實現‘尚同’,吾等秦墨不惜違背‘非攻’之義,助秦一天下……”

這個過程是血淋淋的,適林和在場四人,除了楊毅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外,其餘皆是戰爭遺留的孤兒,他們知道,統一付出了多大代價。

而出於對自己違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養了無家可歸的他們,撫育長大,教之以墨經。眾人對墨家的認同感,遠甚於秦。

“可如今呢?諸侯已滅,列郡縣而廢封建,但征戰仍未消弭,昔日七國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貧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卻越發奢靡,苛捐雜役,使天下沸騰。”

適林掃視眾人,用力地問道:“敢問二三子,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

四人張了張嘴,但都未說出來。

“不敢說?”

適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說!”

他騰地站起,跳到了磨盤之上,面容因憤怒而扭曲,用極力壓制的音量道:“當今之害,莫大於人君者之不惠也!當今之害,莫大於陛下之驕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當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驚濤駭浪!席捲眾人的心膽,哪怕對朝廷有怨言,但礙於皇帝多年來豎立的權威,從未有人敢說出口過。

但他們,畢竟是被孟子罵作“無父無君”的墨者啊!在秦朝體制內部,最該想明白這件事的,除了墨家,還能有誰?

短暫的沉寂後,一個許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從邯鄲廢墟里救下的孤兒趙尹,大着膽子問道:“敢問適林,這當今之大害,該如何除之?”

適林的回答,再次驚起一層浪。

“當誅之!”

“啊!”

縱然有所準備,四人亦不由後退了幾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戶邊,心虛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聽,那他們就死定了。亦有人貼着牆,不知這時候該不該開溜……

秦律,聽到謀反之言不報官,是要株連的!

但適林卻咄咄逼人,繼續說著這些每個字,都足夠他五馬分屍,三族夷滅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經有儒生質問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聖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說,這不叫‘攻’,而叫做‘誅’!”

“儒生認為,誅是上罰下,以下犯上則叫做弒。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懲暴罰不義,便是誅!”

墨家的誅,與等級高低無關,而是正義對不正義的懲罰。

低賤的黔首刑徒,面對諸侯將相的苛暴,奮而誅之,亦是正義!

也難怪,同樣贊同“誅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誅暴撇開關係,罵他們:“無父無君,是禽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