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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冬的北方已是白雪皚皚,位於帝國極南的合浦港,陽光卻仍有些曬人。

舟師士卒們可以只穿短打,躺在沙粒細膩,潔凈銀白的海灘上,享受這愜意的時光。

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是在淺海里捕撈的南越人,他們的捕魚方式極為特殊:踩在高蹺上,肩扛着重重的漁網下海,還要在海水中推罾、起罾、收罾、撿蝦、抖罾等,因為海中生靈繁多,每次都收穫頗豐。

魚蝦之類,南越人隨意扔到簍里,自己留着煮食,但每每撈到海蚌,便要立刻剖開,發現裡面靜靜躺着圓潤光澤的珍珠,便是中了大彩。

更有甚者,冒着海中鯊魚撲咬的危險,直接憋氣潛入深海,在礁石縫隙里撈取大蚌。

得到珍珠後,越人會興奮地將它們裝在芭蕉葉編成的小碗里,跑到幾個月前剛修建的秦人港口邊,將珍珠獻上。

商賈會挑挑揀揀,按照珍珠色澤和個頭大小,給越人一些中原貨物:布匹、紅糖、陶器,甚至是稻米。

這可以說是雙贏的貿易,越人歡天喜地地離開,而來自南郡、豫章的商賈也滿意地捧着中原已不多見的大珍珠,嘲笑越人以珠璣為瓦礫。

這一切,都被坐鎮港中的任囂看在眼裡,

獲取入貢中原的珍珠,這是昌南侯在此建港設治的原因之一,但若只為此事,是不必勞煩樓船將軍任囂出馬的。

但黑夫還有一項秘密使命交給任囂。

那是月余前的事了:

“近來聽聞,行人烏氏延出使西域蔥嶺以西大夏國,竟在大夏見到了蜀布、邛杖等巴蜀之產。至去歲,張蒼在咸陽與大夏學者蘇氏互譯其言語,交流更多,便詢問那些巴蜀物產大夏人從何得來?大夏人稱,是從南方身毒所得……”

黑夫對任囂侃侃而談,但這些遠方的事聽得任囂一臉懵,這關嶺南啥事啊?

“這兩件事是有聯繫的。”

黑夫卻十分嚴肅,強行將這兩件事扯上關係。

“本將已使趙佗探明,從巴蜀可通西南夷夜郎國,從夜郎國沿牂牁江,可至南越番禺,枸醬、蜀錦、邛杖等皆能至此,而越人擅長航海,常在海邊往來貿易,或許便將這些貨物,一點點沿着海路,傳到了那西方的身毒,又販至北方大夏……”

這其實是一直存在的“蜀身毒道”的作用,但黑夫當時為了找借口打發任囂離開番禺,就把海上絲綢之路提前開張了。

“去歲,徐福率眾人自出番禺,向西行,自徐聞南入海,得大島,東西南北方數百里,命名珠崖島,略以為臨高縣。”

“今歲,徐福再繞過徐聞,向西行,至海市明珠之地,建合浦港。一位活了上百歲的當地越人都老卻告訴徐福,說合浦之西,船行十日,海岸折而向南,竟有千里之遙,但行駛到極夏之地,卻忽然向西,有一條狹窄海道,可通另一陌生大洋……”

“我猜測,順着這條海路走下去,或能抵達身毒,而陛下使李信將軍出征的條支國,乃至於陛下孜孜以求的西王母邦,據說就在身毒以西!”

那所謂的“越人都老”根本不存在,徐福最遠只派人去到紅河入海口,距離馬六甲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反正是瞎編,黑夫也不管具體方位了,一通胡謅將任囂唬住。

既然是“為陛下通西王母邦”的命令,任囂也不好推辭,只能不情不願地出海上路……

但沒想到,他才到合浦,就病倒了。

任囂將目光從窗外銀色的海灘收回,捂着肚子,無力地躺在船艙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最初是吃海鮮鬧了肚子,作為船隊里醫術最好的人,徐福為他開了幾味葯,但沒想到卻越來越嚴重,半個月下來,任囂已經拉得虛脫,整個人都變形了,不得已,只能在合浦將養,把艦隊指揮權交給黑夫之侄尉陽——他因為臨塵一戰,配合韓信斬駱王立下大功,已陞官至公大夫,可以做樓船司馬了。

這時候,房門開了,卻是徐福帶着兩人走了近來,手上還端着一碗難聞的葯,笑容滿面:

“任將軍,該喝葯了!”

……

這年頭的方術士,都是全能型選手,不但會看星座,還識地理,能煉丹,擅算命,危急關頭,甚至能背上藥簍子,客串一把醫生。

照顧任囂,徐福可謂盡心儘力,因為怕他嫌葯湯苦澀,還特地加了糖。

但今天,那苦甜苦甜的葯湯遞到嘴邊,任囂眼中,卻露出了一絲疑慮。

“徐先生,你這葯,確定沒開錯?”

徐福收斂了笑容,彷彿自己的職業素養受到了侮辱:“將軍,你這是何意?”

“本將已病半月,為何越喝先生的葯,就越嚴重?”任囂懷疑徐福不是一天兩天了。

徐福嘆息道:“將軍得的是痢疾,這是嶺南惡疾,腸胃都壞了,哪有那麼快康復?小人的醫術,也就勉強讓將軍性命保住,至於治癒?恐怕還得一些時日。”

說著,又雙手將葯湯奉到任囂面前。

“本將不喝!”

任囂卻早已失去了耐心,命令兩名垂首待命的親衛:“請徐先生出去!”

他要換一個醫生。

但兩名親衛,卻遲遲未動!

“汝等……”

被病痛折磨多日,精神有些渙散的任囂這才發現,這兩人,似乎有些面生……

“將軍真是病得不輕啊,都開始學着蔡桓公,諱疾忌醫了!”

徐福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卻見其慢慢往後退去,雙手一比,那兩名“親衛”就一擁而上,將任囂按住,一個堵嘴,一個用繩子將他捆了。

“徐福,汝欲何為,想zàofǎn么?”

任囂大驚,欲反抗,但拉了半個月肚子,卻一點氣力沒有。

“豈敢,只是將軍得的是頑疾,為免傳染給將士們,使舟師眾人皆病死,不得不隔離一段時日,得罪了……”

任囂的聲音聽不到了,徐福笑着退到門口,對門外黑夫從番禺火速派來的利倉拱手道:

“還請回報君侯,徐福幸不辱命,已制住任囂,樓船舟師,現在是尉氏的了!”

……

“任將軍在合浦去世了。”

數日後,黑夫將這個沉痛的消息告知了子嬰。

子嬰愣在原地,卻見黑夫在他面前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是我害死了任將軍啊!若非我讓任將軍去尋找通往條支、西王母邦的水路,好好獃在番禺,他也不會遭次大難!”

“我與任將軍共事多年,親同手足,在膠東、在閩越,在番禺,你我掎角之援,首尾相儔,如今不幸夭亡,天哉,天哉!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黑夫如此悲痛,子嬰只好安慰他。

子嬰對朝中發生的劇變尚且不知,只受昌武侯指派,讓他帶黑夫去邾城接駕,嶺南軍務交由任囂接管,但如今任囂卻突然離世,這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