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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臨近丑時才將將入睡,不過寅時便又醒來,枕頭始終是濕漉漉的,到最後眼角再也沁不出一滴淚。鏡中映出的面容慘淡黯然,眼下一片紅腫,我無知無覺般拿起脂粉,平生第一次畫了濃妝。

這般精製的妝容,是畫給天下人看的。也不知我當時是有多傻多天真,是有何底氣對淑妃說出“女為悅己者容”六個字。真真荒唐可笑,不知地厚天高。

宗政煦向孟登請命伴我同游忝渠的時日是三天。餘下的二十四個時辰,我們再也沒有一句交流。往往他先說了一句話,我便猜到他意思,不須回答或是我只微微動作,他已明白我要做什麼。

這種了解諷刺至極又可悲至極,我的心間像是極其緩慢的生長着一片荒蕪,等到這荒蕪覆遍靈魂,或許我就再也不會痛苦迷茫。

整整兩天,我們沒有去任何地方,就在那處戲台發放糧米,是用我的釵環首飾典當的錢財買來的。看着排成長龍的人群,聽着高呼的千歲,等到終於有人認出我就是那晚反彈琵琶的蒙面女子,而我已無暇無力探尋,這些又是宗政煦何年何月便開始着手的一盤棋。那晚我們是被人衝散還是他徑自離開,戲園園主怎會放心我一個陌生人去代表整個戲園,那名琴姬的琵琶為何會突然斷弦,使我能夠獨佔鰲頭,在大庭廣眾之下獨秀琴技

若是曾經,我或許還會去質問去揭穿,而此時此刻,真相已明,一切都已無關緊要。涼鴻、泛夜、胡汝三國已經人盡皆知,涼鴻的伶月帝姬心地善良又才貌俱佳,泛夜的大鴻臚同樣慈悲為懷是翩翩君子。宗政煦與我俱已佳名遠揚,目的已經達到,這便足夠。

回宮後的日子並未有多難熬。只是漸漸到了吟誦“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的季節,有時也會情不自禁的接上那句“熏籠玉枕無顏色,卧聽南宮清漏長”。秋狩的行宮也已然建好,後宮中隨行的卻只有皇后、淑妃、繁錦和我。

設宴這天秋高氣爽,皇后坐在孟登身邊言笑晏晏,淑妃面無表情的自飲自酌,繁錦始終望着一個方向未曾移開目光。我只慢慢咀嚼着菜肴,食不知味,鼻尖卻總似嗅到了一股血腥塵土的氣味。

放下筷箸剛欲請辭,淑妃卻突然面色酡紅的站起身,容似彩霞,艷麗驚人:“皇上,妾身敬您”

許是泛夜習俗,滿堂並未有人驚訝。我便也斂了目光,暫且按下言語。淑妃走至孟登身邊,捧起案上酒壺微微傾倒,聽聲音並未斟滿輕拿起自己玉杯,含羞帶怯的模樣:“一敬皇上歲歲平安,事事如意。”

孟登微笑點頭,並不舉杯。

“二敬皇上萬壽無疆,壽與天齊。”

淑妃眼波流轉,媚態天成,酒盅略放低些,直直看向孟登:“三敬,泛夜國運昌盛,願世清平。”

此語一出,我都能聽到階下眾臣齊齊抬頭的衣衫摩挲聲。孟登嘴角弧度定在原處,眼眸微眯,片刻後才擴大笑容:“愛妃心懷天下,不愧曾是涼鴻帝姬。較之那些庸脂俗粉,就是有巾幗之姿。朕心甚喜,”他端起酒杯與淑妃輕碰,“多謝愛妃美意。”

皇后在一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宴席上大臣各自飲酒,並不隨同敬酒我也樂得清閑,只待尋機告辭。目光還未從筵宴上完全收回,正掃到宗政煦身影。本打算若無其事的略過,卻發覺他在看我,似乎是在對我使眼色?

不明所以的看過去,還未明白他意思,耳邊先捕捉到陣陣輕響,似從遠方傳來那聲音漸漸臨近,細聽去倒像是

“報”驚慌失措的通報聲打亂我神思,一個侍從驚恐萬狀的跑進來,跪倒在地期期艾艾:“報,報,皇上,胡汝軍隊攻來了!”

庭中所有人登時怛然失色,連幾位武將都頗有些談虎色變之意。孟登不可置信的問了聲“什麼”,旋即急張拘諸的站起:“馬太尉,朱都尉,你二人立刻率兵前去抵擋!”

那兩人只得領命,咬緊牙關衝出堂外。勉力定了定神,孟登轉頭看向皇后:“皇后,你同淑妃繁錦,”又轉向我,“還有伶月帝姬,立即回到行宮去!來人!護送皇后等回宮!”

然而皇后還未來得及福身應是,近侍還未來得及走上高台,最為關鍵的是,淑妃還未來得及走回席位,一支羽箭不知自何處射出,直衝孟登而去。

一時間眾人瞠目結舌,孟登竟也駭得僵在原地,所有人的目光隨着那支羽箭看向龍椅,眼睜睜的瞪着箭尖全數沒入胸口

千鈞一髮之際,淑妃替孟登擋下了這致命一擊。

緊捂着鮮血冒出的那處衣襟倒下,淑妃緊接着便被孟登扶在懷中,對面傳來繁錦凄厲悲切的一聲“母妃!”孟登不知所措的想要去觸碰淑妃,手卻顫顫巍巍不知該落到何處。淑妃眉間緊蹙,見狀一把抓住孟登的手,言語因疼痛而支離破碎:“皇,皇上”

“淑妃,淑妃”孟登回握回去,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指尖泛白,顫抖依舊。

“皇上妾身,妾身死前求您”極為費力的呼吸着,淑妃看了眼伏在自己身上哀哀哭泣的繁錦,又將目光轉回來,不顧繁錦拚命搖頭:“求您應允繁錦與宗政煦的婚事”

孟登神色立變,整個人像是連呼吸都停滯,完全靜止。喧鬧聲忽然變大,轉頭看去,防線不知何時已被攻破,胡汝兵士已衝殺進庭,卻不見桓恪身影。

“皇上”我轉眸看向再忍不住淚水漣漣的淑妃,孟登的注意也引回到她身上,卻在聽到某個詞後不掩動容:“妙湘求您”

妙湘,這便是淑妃的名字了。孟登垂了頭,神情晦暗不明,他們兩人此刻彷彿自成一片天地,全不知外界紛亂混雜。

良久,孟登抬頭,語氣隱然,咬牙點頭:“好。朕答應你。”

“多謝皇”終於卸下心頭大石,淑妃立時便要昏厥過去,又因繁錦不住的哭叫強望向她,只是眼神已散,再難彙集。

面色慘白的對繁錦笑了笑,這一笑極盡安撫欣慰,我從未想過會在淑妃臉上看到如此神色。已然說不出話,淑妃極緩的拍了拍繁錦的手,終於支撐不住,靠在孟登身前不省人事。

雖與淑妃的姑侄關係不過是名不副實,但眼見她香消玉殞,心間也不免泛上一抹苦澀心酸。人命這樣輕薄易逝。

默嘆一聲,正準備上前拉起繁錦,一直佇立在我身側未有動作的一名兵士卻忽然回身,一刀向我揮來。

我始料未及,全然愣怔,只渾身僵硬的看着那刀鋒勢如破竹,刃如秋霜,沖我當頭而下。

此時堂中一片混亂。宗政煦遠在席上,能否看到此景都難言,必定救我不及桓恪依舊不見蹤影倉皇間我被曲終向後猛拽,踉蹌幾步,險險避開刀鋒,見其在石板上撞出刀痕深深。

這人分明是泛夜兵士,如何對我出手。除非

心涼一截,我偏頭去看孟登,他臉上漠然冷色,早已放開淑妃起身。再遠處是皇后的背影和被強行拖走的繁錦。是他,是孟登想要殺我,若藉此混亂將我置於死地,正可嫁禍胡汝。生生咽下欲脫口的呼救,我與曲終蘭湯左右閃避,卻終是被逼到死路,再無退路。

又一刀筆直劈下,我緊閉了眼睛,卻聽得是蘭湯一聲痛呼,感到有溫熱灑在我手背。驚慌望去,蘭湯已然倒地。她為我生挨了這一刀。

哀呼蘭湯之名,我欲去扶她卻不可得,轉眸間曲終又擋到我身前。

強忍淚水,我趁她不防一把推開她,分不清嘶啞吼出的是快跑還是找人,死死抵住背後牆壁。

今日怕是難逃此劫了。真未想到,我蕭月穆竟會命喪泛夜。如今只盼曲終能絕處逢生,餘生安穩。

不再躲避,也不閉上眼睛,我直直看着這名兵士,看着大刀最後一次朝我揮下。不知奈何橋上,我若面目全非,娘親還能否認得出我?

恍惚間耳邊閃過急速破風之聲,瞳間旋然掠過一道白光,又似遇到了阻力,即刻便停住。移眸看去,是白羽箭尾上下顫動,那名泛夜兵士雙目圓瞪,不可思議的轉頭看向飛箭來處,卻轟然倒地。

我一寸一寸的轉頭望去,入目先是一匹白馬,再向上是一把強弓,正被靈活的換到另一隻手上,空出的這隻手紋路分明,掌心朝上。

桓恪。

身披甲胄,他嘴角一抹如釋重負的笑意,借身體擋住所有被他吸引的視線,伸出手向我遞將過來。

按捺下流淚衝動,我一咬牙將手放進他掌心,毫不費力的翻身上馬,貌似被劫持,實則是被他全然護住。

低頭沖我一笑,桓恪揚鞭策馬衝出庭外,行至不遠處勒馬打了個呼哨,不多時胡汝兵士便都集合過來。

調轉馬頭朝向宴席方向,等到孟登面如死灰的與眾臣一同走出庭堂,桓恪才輕輕一笑,朗然宣聲:“聽聞涼鴻伶月帝姬蕙質蘭心,仙姿佚貌,桓恪早生傾慕。今日一見,果真驚為天人。此等佳人拘於泛夜未免可惜,桓恪便恭領帝姬同去胡汝看遍大好河山。泛夜皇帝不必再送。山高水遠,他日再會,桓恪告辭!”言罷馭馬轉離,再不理會身後孟登及眾臣疊聲呼喊。

轉身的瞬間,我匆忙間似掃過宗政煦,然而距離已遠看不清面容未免又想起蘭湯,這些時日我與她總有些生分,而她竟替我擋刀,因我橫死。

似被猛然一擊,我凜然驚恐間顧不得旁物,一把抓住桓恪手臂,險些穩不住語調:“曲終呢?!曲終出來沒有?!”

“曲終?”不明所以的反問一句,桓恪似自己回想起來,見我惶惶出言安慰:“放心,我救你時看到她跑向宗政煦,應當是無恙。待我們安全,我會派人回去探查。”

白馬奔馳飛快,我卻覺不出顛簸。正午未過,燦陽當空,灼人難安。

憑空生出心力交瘁之感,耳畔是隆隆風聲呼嘯,眼前仿若刀光劍影依舊,我只覺眼皮極重,胸口極悶,心頭極沉。緩緩呼出一口氣,放任自己倚在桓恪懷中,我極慢的闔上眼帘,已無力思索,茫茫前路,歸期何時,盡頭何處。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