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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砸了?什麼時候,知道是誰嗎?”我看着那些由抽抽噎噎到啜泣抹淚的歌姬們,有的手上隱有血跡。

“申時我們把樂器和衣服飾品拿過來,園主又帶着所有男子去搬大物件,剛走不久一伙人就衝進來,又砸又踢,上去攔的都被弄傷了。”她看着園主對我耳語:“八成是園主的對頭,知道今晚這出我們準備了很久,故意在開始之前叫我們上不了台。”

恢復正常站姿,她輕聲嘆氣:“這下好了,全完了。”

若今晚這戲園不能演出,其在忝渠的信譽便會受損,那園主的對頭十有**是其他戲園的人,正能藉此機會聲名鵲起,使這戲園在忝渠再無立足之地。遲疑片刻,我走到那園主身邊,他眼眶也略微泛紅,想來也想到這一點。

“難道就沒有備用的道具了嗎?”園主疑惑的看我一眼,又瞄了眼我身上服飾,見不似平民百姓般樸素,還以為我穿的是戲服,轉回頭去隨手一指:“那邊還有五把琵琶。可是她們如今這樣子,縱使是上台也彈不好,若是被喝了倒彩”

將那五把琵琶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不會出任何問題,我拿起一把,心中念頭已然成形。左右也尋不着宗政煦,倒不如藉此引人注目。

打定主意回身,我朗聲開口:“你們之中,可還有未受傷的,能彈奏月兒高?”

戲台下等待許久的人群已開始漸漸散去,口中滔滔不絕的抱怨着。也有尚不死心的,努力踮起腳向裡面看,試了兩三次正要放棄,卻眼尖瞅見似有人走出。

自戲台兩側,各走出兩名女子,俱圍着面紗,看不清面容卻又不走到戲台中央,只在邊緣處站定落座,起勢便開始彈奏。散板引序,旋律緩收又層層遞升,釀出朦朧變幻之感。隨後曲聲如歌,韻味非凡。

今夜月光皎潔明亮,這首月兒高也算相得益彰。我擺手示意台後的歌姬們隨琴聲和唱,確認面紗圍好,隨着旋律旋身舞出。

台下驚嘆聲一片,我略抬眸,人們又漸漸聚起,當下收斂心神,懷抱琵琶旋轉至台中。持琵琶邊舞邊彈是蘭步坊的一項絕技,在涼鴻後宮時我閑來無事便跟着學了些皮毛,只是到底不精,還是尋機只彈琵琶為是。

正思量着,左側一把琵琶的子弦卻忽然斷裂,割傷了那名琴姬的手,她不禁低呼出聲。忙急速在台中旋轉幾圈將目光引過來,反手將琵琶轉到身後,側身時趁機對四名琴姬使了眼色。此時月兒高已到尾聲,我靈機一動,順着弦音直接轉而彈奏起陽春白雪。

這卻是我投機取巧了。幼時跟娘親學彈琵琶,因這曲陽春白雪太過熟練,我總想串曲過來。今日倒恰好解圍。

挑彈着琴弦,順勢坐到椅上,我流轉目光環顧台下,看到第二圈才終於找見宗政煦。他臉上卻鮮見未帶笑容,見我發現才很是勉強的牽了牽嘴角。見他伸手指向一邊,明白是要我過後到那裡去尋他,我斂了目光不再分神,專心致志的繼續演奏下去。

一時間台下無人言語,只有風聲清越夜色婆娑,琵琶玲聲如珠落玉盤,花底鶯語。再無波瀾橫生,順順利利的彈完這首曲子,我在滿堂喝彩中退下台去,由園主自行再做解釋。

尋了條隱蔽小路,顧不得髮絲隨風微亂,一心只想着,快到他身邊去,趁現在還未消散的勇氣,看着他的眼睛,告訴他自己早已做出的決定。

向宗政煦步步走去的時候,我腦海中突兀浮現出的是“自在飛花輕似夢”一句,以為那是情之所至的喜難自禁。卻不知,那或許更是種潛移默化的警醒,告誡彼時的我莫忘了,那些所謂情意,不過是無根飄零的花朵,縱然輕盈,卻實則連夢都算不得,更罔論其後便是綿細如雨的愁苦無邊。

紀疊不知為何面容有些紅腫,宗政煦周身也籠罩着壓抑氣息,回丞相府的路上我不便多語,只好緘口不言。

宗政庚付據說身有要事不在府中,也正少了些虛禮客套,與宗政煦告別後便隨侍女到了廂房。然而心中有事不得成眠,糾結半響還是決定起身走走,不自覺便走到我與宗政煦初次交談的後院。

一晃竟已是幾月過去了。正回憶當時場景,身後卻冷不防傳來熟悉聲音:“帝姬怎在此處?”

我回身,宗政煦身上搭着件外衣,與我不遠不近,因天空陰雲飄來擋住了月光,並看不清他臉上神情。猶豫上前幾步,語氣泄露一絲擔憂:“你沒事吧?”

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心頭隱隱浮上一縷不安,先回答他剛才問題:“我是睡不着,所以起來走走。”

輕輕應和一聲,宗政煦沉默依舊。頗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裡,雖知現下不是說這話的良機,但心中卻總覺得,若此刻不說便是永久的錯過了。隱在身側的手緊揪住衣角,我心一橫抬眸去望他:“與你走散的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

似是全未料到我會突然開口,宗政煦吃了一驚模樣,隨即示意我他在聽。

“自小在涼鴻宮中,我便見識過各種各樣的虛情假意,蓄謀利用。時日久了,便對一切我所不了解的人與事都先入為主的懷疑提防。說到底,其實是我妄自菲薄。”

宗政煦嘴唇微動,卻什麼也沒說。我便就勢一鼓作氣的說下去:“因此,當你問我可願嫁”

終究還是魄力不足,暗罵自己怯弱,卻也無可奈何只有略過這話,反正他不會不懂:“的時候,我才會想偏,以為你是為了兵權。自那晚起,我一直在想你所說的話。直到今晚,在戲台後台,我問拉我去的那個人若是失敗她會不會離開,她對我說不會,因為,”與宗政煦直直對望,我輕輕吐出那五個字,“惜取眼前人。”

“惜取眼前人?”喃喃重複一遍,宗政煦有些失神。我點頭,只覺臉頰滾燙:“所以我終於確定,你那晚的問題,我的回答是”

逼自己去看他,我的聲音因緊張而發抖:“我願意留在泛夜,看芙蕖長盛不謝。”

何時起我對宗政煦有了這樣的心思呢?是在初見敬酒時的驚鴻一瞥,還是在丞相府後院的咄咄相逼?是聽聞繁錦欲嫁他時的微微妒意,還是在為蘭湯執筆時的心中難安?是因他逆光伸手淺笑的溫文爾雅,還是因他運籌帷幄料事如神的驚才絕艷?唯一能確認的是,今日下午的那串冰糖葫蘆,確確實實直接遞進了我的心房。

這許多瞬間如同浮光掠影,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我卻掬住了那水光,挽住了那飛影,攏住了這件件如煙往事。我自覺易忘,自詡冷情,便也當真忘了,這不知所起的“情”字,若非無情盡休,便是深情幾許,只恐一往而深。

垂頭等了良久卻未有迴音,按下心頭慌張去看他,卻被宗政煦的眼神嚇了一跳。說不出這道目光是怎樣情感,就那樣毫不掩飾的直勾勾的看着我,叫人平白生出一股心悸。

今晚的宗政煦不對勁。我明白這一點,醞釀了語句剛要開口,陰沉暗啞的嗓音已經先一步響起。

“那晚是煦胡言亂語。”

“還望帝姬,莫要放在心上。”

遠處似有夜鳥應景般嘶啞哀鳴,飄飄浮浮,並不真切。像是被某種奇異的法術定住了身子,我愣在原地,聽夜風嗚咽,嗅清香醒人,感受天之將雨,月色無光。

許久,試着動了動嘴唇,發現說話的能力似乎恢復,我才斷斷續續的發聲,卻晦澀生硬,問話也不成字句:“所以你是隨便說說是在騙我拿我取樂?既是那樣你又為何一遍遍提起,說的如同確有其事一般”

“煦真正的用意何在,那晚帝姬就已經看透。”他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又清晰,柔和又尖銳:“只是如同官職的選擇一般,煦當時尚未考慮好此時重中之重的該是繁錦還是帝姬。還要多謝帝姬方才一句惜取眼前人,使煦終於明確。眼下排在首位的當屬泛夜帝位,而非涼鴻終蜀。”

面無表情的說完這些,宗政煦不再言語,他知道於我而言,這解釋,亦或說這真相,已經足夠。

明明是夏日的夜,卻這般寒冷徹骨。我嘆出一口氣,忍不住輕輕笑起來:“原來我不是妄自菲薄,而是痴心妄想,痴人說夢。”

抬頭想去看他,卻連自己也不知道飄忽的目光終究落到了哪裡:“我竟然忘記了,無論是繁錦還是我,其實都不是自己,而是泛夜和涼鴻。我竟然以為,我和淑妃不一樣,和繁錦不一樣,有權力為自己活一次。是我愚笨,一直忽視了,你喚的從來是帝姬,而不是蕭月穆。”

深深吸進涼薄空氣,任憑寒氣冰冷全身,我緩緩開口,悲喜闌珊:“夜色已沉,芙蕖花敗,伶月便先回屋,以免擋了公子光明前程。”

端端正正的福身,我直視前方,步步邁的極穩,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只覺天色終於全然陰暗,臉上濡濕一片,是將至的大雨滂沱。

屋內燭光搖曳,似曾相識。桌上散着今日下午他為我買的所有東西,只除了那串香甜可口的冰糖葫蘆。淚水終於溢出眼眶砸落而下,嘣濺起極小的水花,不及心頭酸澀痛楚的萬分之一。

是我自己愚昧蠢鈍,明知宗政煦是萬丈懸崖,深不可測,明知只要走近便會粉身碎骨,可仍舊飛蛾撲火,去摘懸崖邊那最蠱惑人心的罌粟。許是自相逢起,我便避之不及,避無可避,中了詛咒失了心,忘了這日出霞光雖光芒萬丈,驚世絕俗,卻更戕身伐命,能令人萬劫不復。

這世上於我而言唯一的溫暖,早已先我而去,我又緣何去奢望一場圓滿。從始至終,我所能做的,不過不念不想,無求無索,執着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