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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一句話,分明是在說娘親與我。咬唇忍耐,我竭力忽視眼眶酸澀,卻終究失敗,只得轉身仰頭。

溫暖手掌覆在我肩頭,桓恪無聲間與宗政煦、蕭顯晦交換過眼神。我知病勢惡劣至此,挽回已不可能,最後一步是不得不行之了。但是至少要努力讓他們在最後的時光中,不再那樣痛苦。

當日尚未入夜時,已染病者便人人都穿上了新衣。被包裹在厚重的衣物中,每個人的臉龐都生出奇異的紅潤,仿若健康無虞。

從鄰近城池中採買來的食物種類豐富,桓恪等在外分發冬衣時,我正在後廚中忙着製作晚膳。藉由看似不停歇的忙碌,麻痹近在咫尺的殘忍離別與真相。

佳肴一道道奉上,似乎都知曉這是最後的美味,儘管無人言語,熱氣騰騰中,眾人的眼眸都氤氳如霧。不知是誰首先開始哼唱,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悲切而縹緲的歌謠升往雲霄,是傾訴,是敘說,是感懷,是道別。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陵墓上松柏青翠,溪流中卵石堆疊。人生長存活在天地之間,匆匆而過,就像遠行匆匆的過客

舉杯斗酒玩樂,雖不豐盛,卻遠勝過豪華的宴席。駕起馬車,驅趕劣馬,向宛地和洛地嬉戲奔去

這一去難回,卻不得不去。這一程苦難頗多,卻仍然肆意張揚,意氣風發。

油然而生的崇敬令我情不自禁的微笑。拭去淚珠,越來越多的人和歌而唱,凄然愈減,洒脫愈盛。我看到阿達與阿康尚記不清詞,只要好的拉着手,隨着曲調天真哼唱我看到那婦人摟着阿達,面上笑意濃濃,仿若望見家鄉小巷,親友相聚我看到單過的老母親慢慢闔上雙眸,容色平靜安詳,像是卧在世間最溫暖柔軟的溫床上。

歌聲漸漸飄遠,漸漸消散。我看到東方躍升出的旭日,金色的光輝灑遍荒蕪的涼鴻邊境,映照到永遠微笑的每個人的臉上。美酒傾倒,遍地飄香。

有人在我們的身後無聲痛哭。我直視着愈漸刺目的陽光,在這莫名安然的溫度中,緩緩濕潤雙眸。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大火衝天而起,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西荒原乃暗無天日之所,自那日起,明亮如永晝。

第四日,風欲起,灰燼只怕難保。原本只有我與桓恪立在這場大劫後的廢墟前,漸漸地,人愈來愈多,卻鴉雀無聲。眾人俱默然的、默契的,將那些已逝去的生命圍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他們築起最後的一道高牆,抵擋外界的一切離殤。

屍骨如焦炭,蜷縮成一團。這是渴望救贖的姿態,卻在這樣深沉的絕望中透出切骨灼心的希望。心中逐漸生出奇異的安定,我轉頭望入桓恪眼眸,無聲交流,彼此理解,莞爾相隨。少頃,我們同時動作,走至焦黑的屍骨前,動手將他們分離開。

我的手觸碰到屍體的那一刻,身後人群終於傳出極小聲的驚呼。並不理會,我自顧自地、盡量輕緩的,以己薄力,助這些可敬的,曾經鮮活如許的生命躺的安穩些。

身側不多時便開始有人陸續加入。赤手空拳,神色肅穆。我聽到宗政煦吩咐餘人去挖出土坑以便安葬。轉眸與桓恪目光相接,相視而笑,卻對上他後方蕭顯晦敬佩眼神。

或許在面對生命的敬畏時,在經過生死的抉擇後,生者之間的一切芥蒂與隔膜,都已不再有過去那般重要。有關信任的一切懷疑,都可以暫且擱置到一旁,為更加觸動人心的感懷與感激讓路。

這是生命的力量。雖痛徹心扉,卻亘古難忘。

每座微微隆起的土堆前都被細緻的擺上了堆疊的石塊。我在眾人注目下,將從臨城帶回的松柏樹枝一一擺放在墳前。

“日後毋論風吹雨淋,烈日灼烤,人間哀切,肉身痛楚,你們俱不會再受。”我徐徐啟唇:“因你們的犧牲,不知多少性命得救。青青陵上柏已供在你們面前。此行路途遙遠,各位珍重。一路好走。”

微風吹拂,長青樹枝隨之輕輕的搖動起來,彷彿是業已走遠的故人們回眸而笑,釋然從容,不再流連,不再彷徨。

此疫過後,倖存者雖眾,卻幾近萬念俱灰。偌大的荒地之上,刺鼻草藥氣味瀰漫不絕。所幸隨着天氣回溫入春,這場曠日持久的瘟疫終於徹底落下帷幕。

竹屋圍深雪,林間無路通。暗香留不住,多事是春風。西荒近來總是天色鬱郁,今日難得好天氣,元氣漸復的眾人便開始耕地勞作。我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拿着刻着單過姓名的木牌出神,橫刺里卻有人喚了一聲“王妃”。

當即驚醒,我迅速起身四處尋覓聲源,卻只見俯首翻地的苦役,其中耳尖者還循聲向我這邊望過來。

忙抽身向營帳處快步回走,尚未行幾步,後方又低低傳來“王妃”二字。抿唇握拳,我暗道此聲音絕非桓恪,宗政煦與蕭顯晦更不會如此喚我,只可能是旁人明曉我們一行人真實身份,此時先從我處下手,以此威脅。

冷靜下來後不急不迫的轉過身,我預備好見到這西荒中任何一人面容的準備,卻仍在看清來人後訝異低呼,不敢置信:“鑄豐?!”

面前這呲着牙得意笑着的不是他又是誰。又驚又喜的走近幾步,我依然覺得此景極不真實:“真是你?你怎麼來了?”

“當初在胡汝時,屬下便同將軍說好了,待率領大部回至歸桑,安頓好其餘事宜後便來涼鴻西荒與將軍和王妃會和。說起來,娓公主還托我向王妃問安呢。”

“且噤聲。”止了他興緻勃勃,我左右看看並無他人,叮囑道:“此處眾人除卻我與王爺,泛夜大鴻臚還有涼鴻十皇子外,無人知曉我等真實身份。這回可是認真的,別再喚我王妃,如何稱呼王爺你二人也商量商量,萬勿在此等細節上露了馬腳,誤了大事。”

“鑄豐領旨。”恭謹應聲,見我未生氣,鑄豐很快又盈起笑來:“怎生稱呼將軍倒是好說,只是王妃”

他將“王妃”二字咬得聲若蚊蠅,我忍俊不禁,敲了敲他胳膊:“油嘴滑舌。你見過王爺了?”

“方在南邊的空地處見了一面,只是太過倉促,很多事尚未說完。”鑄豐示意我走動起來,兩個人立在原處分毫不動總易惹人懷疑:“王妃可知道,將軍意欲以西荒之人為兵,鍛造軍隊?”

“果真如此么。”我反問,見鑄豐疑惑眼神解釋道:“他未同我說過,我自己多少猜了**分。也是因此緣由王爺才允你前來此處罷?”

“王妃智謀過人,鑄豐實在佩服。”裝腔作勢,鑄豐調侃一句,即刻便轉了語氣,略沉了聲音:“那宗政煦,這些日子可有對將軍或王妃不敬?可有出言傷人,或是”

“鑄豐。”哭笑不得,我無奈道:“怎得突然又說這些?有王爺在,天下誰能欺負得了我們去?”

“王妃胸懷寬廣可不計較從前,我卻不能。”賭氣言語,鑄豐氣道:“將軍竟也答應與他合作,王妃竟也認同?”

我正欲回話,卻見鑄豐驟然間繃緊身子,提防着看向我身後。心中咯噔一下,我暗叫不妙,回身看去,卻是一名扛着鋤頭的男子,困惑的看着我二人。

兩方靜默,還是那男子先開了口:“孟姑娘,這位是”

“他是柯大人在終蜀時交好的同僚。”我鎮靜回答,笑道:“也是奉皇上之命來至西荒,探看十皇子殿下。”

“哦罪民拜見大人!”那男子擲下鋤頭便要行禮,鑄豐忙上前扶住他:“無需多禮,我我乃微服至此,不必行多餘禮數。”

“多謝大人。”惶惶起身,男子猶疑良久,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方才罪民似乎聽見大人在叫孟姑娘王妃?”

此言一出,氣氛登時僵持。鑄豐面上神情幾乎要撐不住,我看着對面男子一派茫然神色,幾不可聞的嘆息一聲。

思索着對策,晃一抬頭,卻正見鑄豐背在身後的手已緊握成拳。心道這傢伙如此沉不住氣,我同樣走至那男子身前,輕輕掠過鑄豐衣袖:“只怕是你聽錯了。”

那男子遲疑不定間,我自若敘說:“我們平日里笑鬧慣了,從不曾彼此直呼其名。我二人多年未見,他竟一時間未記起我姓氏,還以為我叫王拂檀呢。”

男子一臉恍然大悟模樣,我乘勝追擊道:“定是方才他只叫出前兩字,你隔得遠未聽清楚。”轉而向鑄豐責道:“且記牢些罷,我乃孟拂檀!這大哥都能記住我名字,偏是你記性好。”

“這不是經年未見,難免記錯嘛。”順水推舟,鑄豐看我的眼神都能稱得上崇拜二字,我壓下笑意,聽那男子不好意思道:“孟姑娘不嫌棄我們戴罪之身,疫病治療時親力親為,從不喊累,我們心中感激,怎能記不住救命恩人姓名呢。”

遠處似有人在呼喊,男子忙扛起鋤頭躬身:“罪民先過去了,佔了大人和孟姑娘時間,實在對不住!”鑄豐愣了愣,微微頷首,男子方疾步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