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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少年學藝,青年闖蕩江湖,半生守心克己,贏得天下讚頌。像他這樣的人,哪怕繼續不功不過,也會逐漸成為江湖的傳說,流芳百世。可是,他在四十歲這一年,愛上了一個人。”

楊殊想了下:“是哪位江湖女俠?”

明微想起師父那把從不離身的木梳,聲音發澀:“不是,那是個他無意中救下來的小寡婦。”

楊殊一愣。

“那個小寡婦,十五歲沖喜嫁給一家富戶重病的兒子,第二年便守了寡。她倒是安分守己,可後來,那家活着的幾個兒子爭家產,擔心她抱養個嗣子回來,就陷害她偷人。一個寡婦,還是沖喜嫁進來的,被這樣污衊,她還有什麼路走?她趁夜逃出那個家,卻被追上,只能投河自盡,師父恰在那時路過,順手救了她。”

楊殊有點不可思議。既然是沖喜嫁進富戶的,自家定然境況不好。那樣貧民小戶的姑娘,說不定連字都識不得,竟叫堂堂命師動了心?

“那小寡婦無處可去,師父向來是心善的人,便暫時收留了她。師父那時要去做收一隻妖邪,他決定等這件事做完,再想辦法找個地方安置小寡婦。可是……”

明微停頓了一下,嘲弄一笑:“這世間的事,大概就是這麼難以分辨吧?他們相伴走了一路,最後就分不開了。那隻妖邪法力很深,師父為了收它,受了不輕的傷。小寡婦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一心一意照顧他。也不知道誰先動了心,總之,事情走到了那一步。”

楊殊沉思了一下,說道:“我無意去評價你師父的情感,但在那種情況下,很容易因憐生愛。他顛沛半生,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妥帖地照顧過。而那個小寡婦,她無依無靠,跟着你師父,必定讓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或許是吧。”明微輕聲說,“不管什麼樣的起因,所謂愛情,不就是心憐之,心愛之,不舍不離嗎?”

楊殊被她說服了:“倒也是。”

“我師父本來不打算放任下去的。他已經四十歲了,那個小寡婦才二十,而且這樣子,難免有恃恩的嫌疑。可小寡婦在這件事上,比他更堅決。她的上一段婚姻是犧牲,這一次她要把握自己的命運。在她鍥而不捨的追求下,師父最後還是從了。我知道,他其實很快活,約束自己一輩子,從不放縱的人,第一次越線,會比常人更快活……”

楊殊不解:“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們兩個,即便年齡和身份相差得大一些,一個未婚一個守寡,又不礙着別人什麼。為什麼你要說這是一件錯事,要後悔一生?”

明微沉默良久,說道:“因為她死了。”

“誰?哦,你說小寡婦。”天算子一直活到將衣缽傳給她,自然不會這麼早死。

“師父說,他身上牽扯的因果太多,所以害死了她。他們只有短短三年的時間,三年後,她就走了。”

楊殊聽着她的聲音,總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

過了一會兒,明微繼續道:“你知道的,師父不止我一個徒弟,後來他還收了小師弟。本來,他更傾向於將命師令符傳給小師弟。因為……”

她露出自嘲的笑:“他說我,心性不定,正邪難辨,恐難把持住自己。反倒是小師弟,心地純善,一心一意,能夠堅守自我。”

見他沒說什麼,她問:“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來到這裡這麼久,我所做的事,怎麼都不像個壞人。”

楊殊平靜說道:“我早知道了。你的目標雖然光明正大,可行事總帶着三分邪氣。當初在東寧,你對明家的報復,看似謹守原則,實際上十分隨心。譬如我師兄,這件事如果換成他處置,也許他會直接殺了明二明三,而不會用法術將他們逼瘋,讓他們受幻象折磨到死。”

“是啊!這是我最不滿的一點,為什麼做好事的人,總是要受到種種束縛?不人道?那又怎麼樣?他們對受害者人道了嗎?小時候我就這樣跟師父說,師父說我這樣的心性很危險,維護與毀滅,不過一念之差。身為命師,因為擁有比常人更強的力量,就要有比常人更高的品德。”

楊殊只拍了拍她的頭,無聲表示了支持。

“但是師父後來還是將命師傳給我了,因為我告訴他,我不服,我要證明他說的是錯的,他走的也是錯的。所謂命師的不幸,只是他個人的不幸。師娘死了,跟所謂命師的因果沒有關係……”

說到這裡,明微低下頭,將腦袋埋在膝蓋上。

好一會兒,她才接下去:“可我還沒來得及證明,他就走了。然後我來到這裡,遇到了你……”

眼前的柴火“噼啪”一聲,不知道在應和什麼。

明微繼續道:“我現在終於知道,是我誤會了師父。他不是害怕因果,而是因為情分太重,不堪失去。”

“那就別讓自己失去。”楊殊說,“總要儘力留一留,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對吧?”

“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以前的自己太過狂妄。這世間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師父那麼厲害那麼努力,仍然只能看着國運衰落,滑向不可知的深淵。我拼盡一切,以為自己走到盡頭了,最後竟然因為一群小毛賊,差點失了手,要不是那位前輩……”

明微嘆了口氣:“這世上,意外太多了,沒有人能真正算無遺策。哪怕回到這個年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許歷史的車輪,根本不是個人能夠阻擋的。”

“可你回來了,這是老天給你的機會,是不是?”

“是。”明微轉過頭,看着他的臉龐,想要從中找到痕迹,然而那時的她,因為雪盲失去了視力,根本看不清那張臉。

何況,就算看清那張臉又怎樣?相隔七十年,人的相貌會變的。

明微悲觀地想,那才是他們應該有的真實的模樣,現在的她和年輕的他,就是一個夢。

虛假的幸福,是不長久的。幻想的泡泡,一定要戳破。

可怎麼忍心?怎麼捨得?

所謂愛情,就是心憐之,心愛之,難捨難離。...